路上的石塊漸漸多了,車子不停地顛簸,童智隻得下車,把兒子扶到車後座,推著車子走。峰回路轉,迎麵一堵牛背似的山梁峭然兀立。他吃力地把車子推上陡峭的蜿蜒小路。小路兩邊伸出的山刺槐枝丫,把他的臉劃出一道道血痕。地上一叢叢野櫻桃和帶刺的山棗子棵,時不時纏住他的腳,勾住他的褲子。他像在荊棘叢中行走。
翻過“牛脊梁”,就看到山凹裏的瓦子口了。
瓦子口是個小集鎮,農曆每月三、五逢集,平時隻有供銷社開門營業,行人寥寥。但街上叮叮當當的打鐵聲每日可聞。大概出了那位值得驕傲的鐵匠勇士,這兒至今仍是方圓幾十裏鄉村的鐵器製作中心。
高中畢業那年暑假,童智就是從這兒拿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
那天,太陽剛露紅,他和妹妹一塊兒趕集賣雞蛋,他挎著一籃子雞蛋先走了。
街上已有了趕早集的人,小街兩邊擺著些瓜菜攤子。那些瓜果菜蔬水淋淋地透著新鮮,顯然是剛從自留地裏采摘的。在僻靜的牆角巷口,有幾個人鬼鬼祟祟地伸頭探腦,他們麵前擺的籃子、籮筐都罩著被單、毛巾,裏邊裝著雞蛋、糧食或者花生、芝麻等油料作物,都是些不準自由出售的東西。童智不諳此道,大方地把雞蛋籃子擺在鐵匠鋪的牆邊,站了半天也無人問津。正焦躁間,妹妹來了。他急急忙忙地向郵政代辦所跑去。他要去寄一封信——那一直沒有勇氣當麵交給淑秀的他的愛的心聲。
他走向櫃台,要了一張郵票。他的心咚咚直跳,遞錢的手微微抖動,生怕那扳著臉的老郵遞員問他給誰寄信。但那老郵遞員頭也沒抬,撕下一張郵票擲到櫃台上。他趕緊貼好郵票,看也不敢多看一眼就投進信箱。他剛要轉身走開,老頭兒說話了:
“喂,你是哪莊的?”
他猛一咯噔,以為被人窺透了秘密,竟站在那兒呆住了。
“你是哪莊的?”老頭兒又大聲問了一遍。
“童村。”他怯怯地說,眼睛直盯著自己的腳尖,心裏更加惶惶不安。
“把這幾封信帶去。”老頭兒把一疊信放到櫃台上,自顧忙自己的事去了。
他鬆了口氣,轉身拿過信來,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忽然,一張鮮紅的郵票撲進眼簾。
“我的”!他心裏叫了一聲,差點失聲呼喊了。
一霎那間,仿佛天旋地轉,整個世界都沸騰了。街上的歡聲笑語伴著鐵匠鋪的叮當聲一齊傳入耳膜,震得他渾身發顫。
上麵頭一封信就是他的。那是個裝著高校通知書的信封,信封上那張“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的紀念郵票,是他親手貼的。現在,它帶著命運判決書飛回來了。
他端詳著,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信封右下角,清清楚楚地蓋著“d大學”的鮮紅油印。
幾年的辛苦,幾年的汗水,總算有了收獲。科學向他敞開了大門,世界對他微笑了。
他疾風般地衝出門去。
妹妹一見他那樣子,就知道他考取了:
“考上了哪個學校?”
“走吧,走吧,回去準備行李。”他把信裝進衣袋,答非所問地說。
妹妹被他的興奮感染了,挎著剩下的半籃子雞蛋跟上去,問:
“是你說的那個最好的學校嗎?”
他點點頭。
“咳,這下可好了,娘準要樂壞了。”妹妹輕輕喘息著說,“今天就走嗎?”
他猛然想起,還要回母校轉關係,那麼,那封信不必寄了,他還會見到她的。
他驀地轉身往回跑。
他跑進郵政代辦所,找到了自己剛寄的那封信,才發現信封竟是白皮,他忘了寫收信人的地址和姓名。
老郵遞員抬頭望了望他,搖搖頭,笑了。
那天中午,母親把家裏僅有的一點白麵倒出來,給童智烙了幾張雞蛋韭菜盒。他吃得津津有味,母親在旁邊快活地看著,眼裏閃著淚花兒。她忽然長歎一聲:
“唉,像俺們這樣的家庭,上學真不易啊!為了供你上學,家裏省吃儉用,你自個兒也吃了不少苦,現在總算熬出點眉目了。俺們家祖祖輩輩也沒人上過大學呀!”說著,用圍裙擦了擦臉,“你一個人出門在外,可得處處小心,時刻想著把學上好,學點真本事,上為國家效力,下為家庭解憂,也不枉當娘的一片苦心。”說著,眼淚流下來了,“你妹妹給林場幹了幾個月活,我又賣了幾千斤山茅草,這些錢早給你攢著了,就盼著這一天哪!”她流著淚笑了,“吃了飯你就去辦手續,可別誤了上學日期。”她嘮嘮叨叨地說著,又找出個舊提包,匆匆縫了幾針,把幾件換洗衣服放進去。
他就是翻過“牛脊梁”到母校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