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啟動了,厲剛又回頭看了一眼雷達四站。靶場靜悄悄的,弧麵網狀的雷達天線仍在不停地轉動。營房旁邊的小樹林落光了葉子,灰色的枝條緊貼在天幕上,像一幅冬天的炭墨素描畫,給人以蕭瑟淒清的感覺。
這是一輛開往團部的軍用卡車,順便帶厲剛去w市,他再從那兒乘船前往h市。
車子從李兵身邊駛過,厲剛竟然忘記和李兵說聲“再見”。
車子駛得遠了,李兵仍然站在路旁對他揮手。
厲剛說不清心裏是什麼滋味。
他惦念文淑秀,急於離開這兒。
他又有點兒留戀軍營,這兒畢竟是他生活了將近三年的地方。這兒記錄著他的喜怒哀樂、酸甜苦辣,記錄著他的歡樂和痛苦、榮譽和屈辱。他的歡樂與榮譽寫在靶場上,寫在藍天上;他的痛苦和屈辱寫在那片小樹林裏,寫在他心裏。他一直都不明白,為什麼這兩種情感彼此對抗、互不相容?難道愛情是歡樂和榮譽的敵人嗎?恰恰相反,他覺得愛情給他的力量超過一切,如果能把這兩種感情統一起來,他是情願為祖國的萬裏海疆奉獻終生的,這幾乎成為他的夢想。可是,他不得不做出痛苦與屈辱的選擇,要求離開他曾夢寐以求的軍營,離開他打算奉獻終身的部隊。
“你都想好了?”賈站長帶著惋惜的神情看著他問道。
厲剛堅定地點點頭。
“厲剛,你還是再好好想一想。”賈站長勸道,雖然知道留不住他,仍然不肯放棄最後的努力。
“沒啥好想的,我還是早點兒退伍好!”厲剛斷然說道。
“噢,你就這麼有把握?”賈站長意味深長地問道,想要動搖厲剛的決心,“隻要退伍,文淑秀就能跟你重歸於好?”
“隨她便,我不在乎!”厲剛好像吃了秤砣鐵了心。
“好吧,既然你鐵了心,我也沒什麼好說了。”賈站長長長地噓了口氣,無可奈何地說,“不過,退伍的事先放一放,這次我準你一個月假,回去看看情況再說。要是不願回來,給我個信兒,我給你辦複員手續寄去;……要是想回來呢,也可以,我給你辦超期服役手續。”
賈站長可謂用心良苦,明明知道事情無可挽回,到最後還要留條尾巴。
賈站長畢竟是寬容的,厲剛不能說賈站長不好,他再次回頭看了看,營房離得越來越遠,李兵的身影越來越小,他忽然覺得十分留戀,有股熱辣辣的東西從心裏往上湧,他的眼睛不由得濕潤了。他現在才感到,以前他所討厭的,賈站長的嚴厲,李兵的卑歉,甚至小山西的嘲弄,都蘊含著對他的關心,而他自己的所作所為,倒象是有點不近情理了。
“大慶”號下午五時啟航離開w港,這艘萬噸貨輪臨時改作客輪,甲板上站滿了全國各地來串聯的紅衛兵。
碼頭上建築物的輪廓漸漸模糊了,夕陽映紅了江麵,江上的木船、駁船、輪渡緩緩地向後退去,迎麵同樣滿載紅衛兵的船隻從“大慶”號旁邊駛過,紅衛兵們舉著語錄本互相招手、呼喚。在水麵逐漸開闊的入海口,停泊著幾艘掛著太陽旗、米字旗、星條旗的外國商船,紅衛兵們齊聲呐喊,有的揮舞語錄本高呼“打倒日本法西斯!”、“打倒美帝國主義!”
厲剛第一次看到這麼多紅衛兵,紅語錄、紅袖章、腰紮牛皮帶、身穿黃軍裝、胸前或軍帽上別著毛主席像章,有些女學生也是這般打扮,他覺得很新奇。但紅衛兵們對待外國商船的態度,倒不使他意外,因為他看到那些外國旗也很憎惡,就像他看到那些外國旗標記的敵機一樣。紅衛兵們對他倒很親切,有幾個小鬼主動來跟他攀談,送給他像章,拿出語錄本請他簽名,把他像英雄一樣寵著,使他暫時忘卻了寂寞和煩惱。他從未把他們和文淑秀家發生的一切聯係起來。
天漸漸暗了,船駛入開闊的水域,在越來越濃的暮色中,航標燈開始閃閃爍爍。
雖說名義上是海軍,但幾年來卻是在荒野中渡過的,厲剛現在才是第二次乘船出海。第一次是乘一艘訓練艦離開h市,現在又要回到那兒去,一想到這,他就有點兒惆悵。
在甲板上站了幾個小時,手腳凍得有些麻木了,回到底倉,紅衛兵們已橫七豎八地睡了。厲剛沒有攤開鋪蓋,裹緊軍大衣靠在被褥上,由於機器運轉散發的熱量,倉裏是暖和的,但他睡不著,聽到機器的轟鳴和海濤拍打船舷的“沙沙”聲,他不禁有些焦灼,他對這次旅行感到茫然,好像失去了目標,不知道該往哪裏去。是不是先回老家呢?但一想到那空曠荒涼的老屋就不寒而栗,他忘不了母親臨終的樣子,而一想起母親,他的心就抽緊了。先去見文淑秀嗎?又不知道她能不能原諒他,他已經疏遠她很久了,偏偏趕上她家遭遇厄運,她會怎樣看他呢?他現在才覺得賈站長提出的問題不是毫無道理,文淑秀能不能跟他言歸於好呢?他對自己的信心不禁有些動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