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在青年樓聽了輔導員的話以後,文淑秀便沒有寧靜的睡眠了。
常常是震耳欲聾的廣播把她從夢中驚醒。
以前,她特別愛聽廣播,那雄壯的“東方紅”序曲,使她聯想到報曉的雞啼、黎明的鍾聲、紅彤彤的朝霞,成為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樂章。不知從哪一天起,音樂變成噪音,攪得她心煩意亂,以至於不得不常常用手指塞住耳朵。
她仍然堅持做早請示,但現在連早請示也不能給她安寧了。
往常,當她麵對主席像默念他老人家的偉大教導時,一種莊嚴神聖的感情油然而生,心中的憂愁煩惱立刻被排除了,她會重新感到信心和力量,感到自己變得強大而不可戰勝,又可以麵對一切困難和挑戰了。
但是,現在她的心中像打了一個無法解開的結。
她堅信父親是無辜的、遭人陷害的,父親一直是她的偶像,抹黑父親是她虔誠的心難以接受的。
當她含淚站在主席像前時,她的心也在流淚,那淚水是晶瑩的、純潔的,仿佛是她虔誠的心聲,她相信主席會聽到她的心聲,事情不會像人們傳說的那樣糟糕。
但日子一天天過去了,周圍發生的一切以及報刊廣播裏的宣傳動搖了她的信念,她不由得對這次偉大的運動及其發動者產生了懷疑。
一產生這個念頭她便吃了一驚,仿佛一下子看到了麵臨的深淵,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毛主席也是她從小崇拜的偶像,她怎麼敢懷疑毛主席呢?那樣的話,她怎麼還能站在這兒呢?那不等於否定了她自己嗎?她感到自己犯了罪,背叛了把她教導成人的偉大領袖,背叛了父親和她自己,她的靈魂正墮入無邊的黑暗,絕望的情緒淹沒了她,淚水又蒙蔽了她的雙眼。
假如當時有別人在場,她一定會痛哭失聲,毫無保留地坦白自己內心的深重罪孽,甘願接受一切應得的懲罰。但沒人能聽到她內心的呼喚,於是她就格外地感到孤獨和沉重了。
過了一會兒,她對自己的心境又覺得詫異,覺得不可理解,覺得自己是無辜的,一種想擺脫這種困境的強烈願望產生了,但美好的、理想的未來在哪裏呢?她一點兒也看不見,而一想到父親、一想到現實,她就不寒而栗,厄運正如毒蛇般纏繞著她,即使千萬遍地默念語錄也沒用。
時間一秒秒移動著,她依舊每天做早請示,似乎有所期待,但是,沒有任何好消息,頻頻傳來的“特大喜訊”隻能令人生厭。她的心境越來越壞,日複一日,隻是周而複始地體驗著痛苦,生活變得越來越難以忍受了。
她的靈魂就這樣呼喊著、掙紮著,在痛苦的漩渦中越陷越深。
甜潤的笑容不見了,青春的紅暈消失了,連淚水也流幹了,她變得憔悴、癡呆,不敢相信任何人,世界在她的眼裏變了樣子。原來習以為常的人與人之間的禮貌成了假麵具,笑變得虛偽,感受到的隻有赤裸裸的冷酷。她忌諱和任何人說話,厭惡人多的場合,佚名湖畔成為她常去消遣的地方,在那兒,她體驗了屈原“被發行吟澤畔”的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