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五章(1 / 3)

有一次,他們走上大堤,大堤上殘留著孩子們秋天畫的帶框的“井”字圖案,厲剛說我們走四子玩兒,她注視著那圖案像不認識似的。

在她看來,童年的那個世界似乎太遙遠了,有一種說不清道不白的煩惱時刻在咬齧她,她竭力想擺脫這種煩惱,但卻做不到。她不止一次問自己:“我這是怎麼了?我為什麼變成這樣?”有時半夜醒來,四周一片沉寂,世界上仿佛隻剩下她自己,她害怕得直想大叫,可她叫不出聲,無邊無際的黑暗窒息了她。後來她漸漸明白了,她害怕的不隻是黑暗和沉寂,而是仍然罩在她心頭的政治陰影,還有那破碎的愛情和理想。

純樸的鄉野能暫時愈合她靈魂的傷口,卻不能使她的心田抽出新芽。

她不止一次地問自己:“我愛厲剛嗎?”又為一次次地得不到答案而苦惱。

愛一個人真難啊!

厲剛一心一意愛著她,這她知道。她說不出厲剛有什麼不好,無論過去、現在和將來,厲剛都是她可以信賴的人,每當落難的時候,總是厲剛挺身而出保護她,她覺得越來越離不開厲剛了,她活得太難太累,需要有人保護。她本來應該對他有所報答,可是幾年來,她不斷地折磨他、傷他的心,但他卻一直忍受著不改初衷,直到現在仍那麼執拗地愛著她,甚至為了她甘願拋棄即將得到的輝煌前程,這使她覺得慚愧、覺得內疚,她欠他的實在太多了。她從心裏感激他,像對待兄長一樣尊重他,但就是沒有心靈震顫的激情,沒有刻骨銘心的思念,沒有心醉神迷的期盼,這能算愛情嗎?

農村是不講什麼愛情的,到了年齡就結婚,大抵如此。村裏和厲剛年紀相仿的小夥子,大多結婚生子了,隻有他還是光棍一個,無親無故,孤獨地忍受著歲月的煎熬。

對於結婚,淑秀從未認真想過,過去是不願想,現在是沒有心緒。她才二十三歲,生活與事業的路剛剛展開。她曾發誓,不到畢業決不考慮終身大事。為了實現自己的理想,她甚至打算一輩子不結婚。但是現在一切全亂了套,畢業似乎變得遙遙無期,理想在哪裏?事業又在哪裏?她現在隻是作為一個女人而活著,和村裏那些農家婦女沒有兩樣,不同的是,她們活得滋潤,她卻活得窩囊。她本來活得膩了,卻還不想死,死對於她這個年齡似乎太早了點兒。那麼,她為什麼還要活下去呢?還有什麼盼頭呢?為了厲剛嗎?也許命中注定她就是為厲剛而生的。她將做他的妻子,為他生兒育女、操持家務,這就是命!隻要他說一聲,她會馬上嫁給他。可是,他為什麼不說呢?既然他不說,她就先說了吧!但幾次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她說不出口,不僅因為害臊,還因為自卑——生平第一次感到的自卑!

她背地裏哭了幾次。

她萬萬沒料到的是,當她終於有勇氣說出來時,他竟然拒絕了她!

“不,這不行,”他悶聲悶氣地說,“我隻能做你的哥哥。”

那是陰曆六月上旬,一彎新月像張開的弓,懸在淮陽湖的上空,它把湖邊碼頭的影子投入水中,附近村莊裏傳來幾聲狗叫。

她想起他們童年的分別,也是在這湖邊,厲剛忽然變得忸怩不安,吞吞吐吐地說有話跟她講,她一直沒聽懂他要講什麼,她是以後才逐漸明白的。現在她代他把那句話講出來了,可是……

“那年你說要娶我,不是嗎?”淑秀說,不禁感到一陣淒楚。現在不是他求她、而是她求他了,命運多麼會捉弄人啊!

“那時候我們太小,還不懂事。”厲剛平靜地說,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這樣平靜,好像她的話不是說給他、而是說給別人聽的。怎麼,難道他不愛她嗎?多年來不就等她這句話嗎?現在,幸福的時刻到了,他竟絲毫也不激動,反而感到一陣莫名的惆悵。愛情本該心心相印,她的心卻是苦的,他又怎能感到幸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