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雨停了,大院裏仍然漆黑一片,隻有那間小屋的燈從午夜起就一直亮著。
童智和曹淑英已談了很久,這是他們結婚以來不曾有過的。
事實上,他們從未建立真正的感情,婚姻早就名存實亡。不同的是,他能在事業中找到寄托,而她不能。在他們之間橫亙著比銀河還要深的鴻溝。分手在所難免。
他感到悔恨的是,當初為什麼要勉強和她結婚?僅僅出於同情嗎?在登記那天,他隻要說出個“不”字或搖搖頭,就不會發生這個悲劇了,但他優柔寡斷以至又釀出一杯苦酒,誰來喝呢?
至少可以說,他褻瀆了神聖的愛情,輕率地簽署了一張婚姻契約。
以前,他曾苦苦追求人格的完美、靈魂的高尚、感情的純真,但嚴酷的曆史和現實使他的追求化為泡影。在情和欲的分裂衝突中,他的愛被撕得粉碎,剩下的隻有赤祼祼的欲,不知不覺中開始玩弄感情,悲劇的種子是早就種下了。
結婚幾年來,他從未主動向她敞開過心扉,也從未跟她說過一句知心話,一直就是形同路人。
他誠懇地檢討了自己,承認這些年來對她關心不夠,沒有盡到一個丈夫的責任。
她說她這些年沒有好好照顧他、體貼他,拖了他的後腿、影響了他的前途,她同意分手,隻求他把孩子的戶口遷出。
話題是沉重的,但他們談得很輕,怕驚醒熟睡的孩子。
“孩子咋辦?”她提出令他頭疼的問題。
一想到孩子,他的心就緊縮了,孩子是他不幸婚姻中的唯一安慰,以前有好幾次,想過分手,但一看到孩子那稚拙的模樣,他的心就軟了。他曾想,既然能愛孩子,為什麼不能愛孩子的媽媽呢?
床上傳來孩子輕微的磕牙聲。
他走過去輕輕吻著孩子,孩子正睡得香甜,大約在做著好夢吧?也許夢見中秋之夜,全家坐在院子裏賞月,好大好圓的月亮忽然變成金黃的月餅掉下來;也許夢見自己變作一隻雀兒飛上天,為牛郎叔叔會見織女阿姨搭起鵲橋;也許夢見晴朗的夏夜跟爸爸媽媽一起納涼,數著天上唱“勺子星、把子星,天打軲轆星,誰能數七遍,到老不腰疼。”……那夢一定很美,孩子咂咂嘴,翻個身,笑了。
夏天,他的確常常帶孩子上公司的辦公樓頂乘涼,孩子總是指著天上的星星問這問那,他就把小時候從母親那兒聽來的故事再講給孩子,他講得入神,孩子也聽得入迷,他和孩子一起沉醉在那個神話世界中。
孩子身上發出好聞的奶腥氣,使他的心頭充滿溫馨,和孩子在一起,他就忘卻了煩惱和孤獨,連日漸枯萎的愛也變得滋潤了。在他那近乎荒涼的感情世界中,孩子無疑是一塊綠洲。這是他沒做父親時體會不到的。
孩子是無辜的,為什麼要讓孩子背上沉重的十字架呢?
“說呀,你咋不說,孩子咋辦?”她又催問了。
他沒有直接回答,卻說起文淑秀;
“你去找過文淑秀,是吧?”
她不明白他的意思,愣了一下說:
“那是兩個月前的事了,是俺糊塗。咋的,這跟孩子有啥關係?”
“她來信勸我,說是為了孩子,”他沉吟著說,“要我好好待你。”
其實不單是因為文淑秀的勸告,他也這樣想過,為了孩子,好好待她,他甚至強迫自己要這樣做。
曹淑英越發糊塗了,她弄不清童智葫蘆裏賣的什麼藥。她迷惘地看了他一會兒,突然笑起來,接著雙手捂住臉,摧心裂肺似地抽泣了。
她當然不願離婚,她最大的夢想就是找個靠得住的男人,為他生兒育女、操持家務,就是一輩子伺候他、作牛作馬也心甘情願,隻要能換得他的真心。但童智的話使她失望,她聽出了他的言不由衷,他不需要她。
“說實話,弄到現在這樣,也不能全怪你。”他歎了口氣,“我以前待你太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