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多談意思,少說意義(1 / 1)

多談意思,少說意義

閑話·閑話不閑

作者:薛仁明

有位青年來信言道,自讀大學起,因老想著做“最有意義”的事,又老念著要成就“偉大”的事,因此,總無法“把心好好擱在一事上”,總不斷地“懷疑自己做的事沒有意義”,最後,滿腦子都是各式各樣的想法;而這些想法,彼此又相互抵觸、相互辯駁。結果,就把自己搞得“心力交瘁,非常煩亂”。

回信給他時,我要他把“意義”“偉大”這些詞兒都先暫時放下。這些詞兒未必不好,卻常常會把人困住。先擱著吧!事實上,中國人不太談“意義”,更常說的,是“意思”。“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哪有啥意義不意義?但讀著讀著,自然可讀出些意思來。中華民族是個詩的民族,詩與意義無甚相幹,重點是在於意思。所謂的好詩,是三言兩語,卻意思無窮。於是我勸他,先做個有“意思”之人,多做些有“意思”之事吧!

我想起了司馬遷。司馬遷是個有意思的人,《史記》更是本極有意思的書。我讀《史記》,總覺得司馬遷乃天下第一等有誌氣之人。正因有誌氣,所以他看世間之事,件件有意思;其筆下人物,也個個有神采。尤其他寫的劉邦,不僅活靈活現,那精氣神呀,簡直就力透紙背!我讀《史記·高祖本紀》,不時都嘖嘖稱奇,也常常深感佩服,更多時候,則是讀著讀著,沒來由地就開心了起來。

這種沒來由地開心,或者是無緣故地好玩,既是《史記》的獨到之處,更是劉邦的過人本領。《高祖本紀》有一小段落,就寫個“劉氏冠”。我把這段抄給大家看看:

高祖為亭長,乃以竹皮為冠,令求盜之薛治之(派“求盜”去薛地找匠人又多做了幾件;“求盜”是亭長手下的吏卒,掌管緝捕盜賊),時時冠之。及貴,常冠;所謂劉氏冠,乃是也。

這個段落,與前後文無關,與劉邦的成就大事也很難看得出有何幹係。換言之,是段閑筆;若換別人來寫《高祖本紀》,肯定就沒這段。尤其那些滿腦子“治國、平天下”這等偉大之事的讀書人,讀到這兒,大概,直接就跳過去了吧!真讓他們勉強讀之,大概就如小和尚念經一般,念完後,多半要嘀咕:哎呀!這什麼和什麼嘛!如此瑣碎之事,有啥好記的呢?

是的,習慣“意義”、習慣“偉大”的他們,確實與這等“瑣碎之事”無甚緣分。因此,他們很難體會有種沒來由地開心,也不清楚什麼叫作無緣故地好玩。他們總目標明確,也總是規劃明晰;他們凡事按部就班、井井有條,更絕不做沒意義的事。這樣條理分明,當然是好;不過,這就與“無所為而為”離得遠了。“悠然見南山”也好,看著“桃花流水窅然去”也罷,這壓根就沒什麼目的,純純粹粹,就是一份好情懷。如此“無所為而為”,如此純粹的好情懷,看似不切實際,也狀似散漫,卻最能在若有似無之間保存了一份元氣與誌氣。有此元氣,人可一如劉邦一般地屢挫不折;有此誌氣,人就能雲雷滿蓄,更能進可成事、退不受困。因此,老子有句名言,“無為而無不為”;也因此,老子又有一句更有威力的話,曰,“取天下以無事”。

真要說偉大,那麼,取天下,夠偉大了吧!但老子偏偏卻說“取天下以無事”。這話簡直是個預示,果然,閑來編編“劉氏冠”、徑自開心的“無事”之人劉邦,當真就把這天大之事給做成了。嗬嗬,有意思吧!同樣是取天下,《史記》寫項羽劉邦二人,為了標出根柢差異,又以近乎閑筆的手法,記了一件“瑣碎之事”。那時,他二人都還沒起事,都還沒踏上曆史的舞台;同樣在人群中遠遠望著秦始皇出巡,項羽一看,就直截言道:“彼可取而代也!”至於劉邦,則是望了一望,不禁歎息,曰:“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

兩人的情節相仿,說話的內容也相近,可個中氣象,卻是天差地別。真要細分,項羽的語氣明確,既悍且戾,還滿嘴霸氣。霸道之人,都有種濁氣;他們平日所言所行,多半偉岸宏闊,很容易讓人以為是個有大誌的。其實,那貌似偉岸,說到底,不過是股強大的欲念罷了!至於劉邦,其言語、其神態,則是意興揚揚,不勝欣羨。相較起來,劉邦所言,近於誌氣。所謂誌氣,總有些渾沌,又有些歡喜,還處處蘊含著生機。劉邦說這話時,就沒想到來日真要幹嘛;麵對未來,更一向沒啥規劃。可是,在隱約之間,他又的確有種好意,有種好情懷。

有此好意與情懷,便可言誌氣。有誌氣之人,必然不乖戾、不煩躁;他們麵對當下,沒那麼多氣憤;麵對未來,也沒那麼多鬱結。有誌氣之人,多能從容清朗,開心又好玩;他們對人,常有種好意,對事,也常有種歡喜。因此,這等誌氣之人,多半眉目敞亮、神態清揚;單單看著他,我們就覺得這人有意思。於是,我勸這位困惑的青年多做點有意思的事之後,其實也想建議他,有空不妨拿麵鏡子,照一照,就看看自己的眉目與精神吧!

(選自《看曆史》201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