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曆史的底片 一個美國人的成都記憶(2 / 3)

那愛德也許就是李劼人筆下“三十多個外國人”之一,他在這天早上為舉行了就職儀式的新總督和副總督拍了照片。在皇城裏,那愛德站在高點,俯拍下人山人海的壯觀場麵。照片中,皇城的院子裏插著白底黑字的十八星漢字旗,這是僅僅在1911年臨時出現的18行省獨立的代表旗幟,它宣告四川已擺脫了清政府的統治,由軍政府統領。

這是改朝換代的一天,那愛德發現:“人們剪了辮子,把頭發剪成了‘外國發飾’,穿著各式各樣的衣服,裝束打扮顯得滑稽可笑,一個把頭和身體好像木乃伊一樣纏裹在蛹殼裏的頑固老頭,這天走上街,同人握手(中國人過去總是抱拳,從不握別人的手),你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愛德就這樣與一個古老帝國的覆滅不期而遇。他始終對所見的一切感到好奇和興奮,他熱烈地在信中記錄自己生活中的各種細節。對於局勢,他認為“能親眼目睹一些發生的事情是相當有趣的”。但此後,短暫的平靜被動蕩的政治局勢一再打破,出於安全起見,1912年1月,那愛德和同事們離開成都前往上海,一路上,那愛德始終保持著審慎和理智的態度,行程本身充滿了危險,在宜昌,他告別了幾位愛喝酒又不會說漢語的同事,繼續前往上海。留下來的人冒險地踏上了返程,結果不幸撞上了土匪,一人當場被殺,其他人受了傷。

1912年9月,在上海擔任了半年專職攝影師後,那愛德還是選擇回到了成都,在已更名為四川省城高等學堂的學府裏教授化學、地質和礦物學。他懷念周而複始的校園生活,一切重新開始按部就班起來,他再次變成了一個受學生喜愛的外籍教師,課程總是安排得很滿,一個任期還沒結束,學堂就早早地表示續約的願望。那愛德決定在這裏教最後一個學期,這位冒險家有一個更長遠的計劃,他打算把在成都拍攝的照片製作成一套幻燈片,今後好帶到英國、法國和德國的大學講學。

但出乎意料的是,故事就在這裏戛然而止了。

1913年4月,那愛德帶領學生前往成都附近的彭水縣白水河銅礦冶煉廠考察。四川植被豐富,富有各種自然資源,那愛德一向喜歡帶著學生們外出實習,用現場的石塊給大家講授地質構造課程。這一次的考察並非是學校課程的安排,白水河銅礦曆史悠久,頭一年剛剛開始參照歐美的冶煉方式進行生產,在那愛德看來,這裏是近代實業的一個先進典範。但就是在這裏,那愛德染上了斑疹傷寒。

這個常常為了拍照帶著老式照相機在山上爬上爬下、能把三四百米外的野山羊一擊即中的年輕人,迅速被高燒打垮,在沒有抗生素的100年前,由此引發的肺炎無疑是一種絕症。1913年4月19日,那愛德在福音醫院猝然離世,年僅33歲。

放大那愛德拍的照片,軍警肩章上的字清晰可辨,“第六十七標”、“貳前一”等字,說明他們仍采用新軍的番號。在民國初建的混亂局麵中,他們承擔的可能是成都城內警察的任務1911 年11 月在成都成立的大漢四川軍政府正都督蒲殿俊(左)和副都督朱慶瀾(那愛德 攝)1908 年起,成都青羊宮花會的集市被改名為“勸業會”,各道、府、縣名優產品來此展銷。1911 年春,那愛德拍下了最後一屆勸業會授獎儀式老照片的複活

1991年,四川大學來了一位叫來約翰的新外教,這個美國博士隻安排了一個學期的英語課程,平時總往學校的檔案館跑,他在研究川大的校史,找一個叫路德·那愛德的人,這個人,是他的曾叔祖父。

來約翰此前一直在台灣和香港從事慈善和教育事業,5年前,父親突然寫信告訴他,他並不是家族中第一個到中國的人。“那愛德”這個名字對於父子二人都是個新知,七八十年過去了,“那愛德”這個大家族已經枝繁葉茂,相隔幾代,互相的往來也基本中斷了。此前來約翰也是因緣巧合選擇了在東亞工作,而現在由於那愛德,他學會了中文中“緣分”這個詞,給自己的人生多了一種解釋。

1913年,那愛德去世之後,所有的遺物都被打包帶回了美國,交付給了他最親愛的姐姐尤雯塔,其中包括所有的照片底片。來約翰在四川大學發現了那愛德的文字記載,尤雯塔的孫女賓娜·萊根夫人輾轉聯係到了來約翰,問這位家族中唯一與中國有交集的遠親,要不要看一看那愛德的照片。

來約翰的興趣並不大,他對攝影一竅不通,尋找那愛德也並不像他想象得那麼順利。他查到這位曾祖父被葬在成都鳳凰山D-7號墓地,但多次探訪都沒能找到。想來也是,中國早已經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一個將近百年前的祖輩,除了合同上的中文名字,還能留下什麼呢?

可是“緣分”這個詞,終究又把來約翰帶回了那愛德的世界裏。

2000年8月,來約翰的攝影家朋友王玉龍到成都,看了一場美國攝影家西德尼·甘博(Sidney D.Gamble)的老照片展覽。王玉龍與來約翰見麵時,順手讓來約翰看看自己在展覽上買的小冊子。瀏覽甘博的生平時,來約翰突然發現,影響這位攝影家來中國,並繼續拍照的人,居然就是路德·那愛德。

江邊的這座古城可能是在1933 年地震中被毀的疊溪古城,那愛德用鏡頭記錄了它曾經的麵貌青羊宮花會期間,那愛德拍下二仙庵外成都知名餐廳聚豐園的臨時二層攤點藏區喇嘛(那愛德 攝)

展覽的小冊子上對那愛德照片的評價並不高,來約翰看完有些不高興,可那愛德的照片多年塵封在美國,早已經沒有人還知道他拍過什麼。王玉龍脫口而出了一個異常簡單的問題:我們為什麼不辦個展覽呢?

是啊,為什麼不呢?3個月後,290幅玻璃底片和約150幅賽璐珞醋酸膠片,就這樣再次回到了中國。不懂化學的來約翰買了一部掃描儀,照片以另一種形式一點一點在電腦屏幕上顯現了出來。來約翰和王玉龍對著電腦完全看傻了:玻璃底片完好地凝固了90年的時間,所有畫麵清晰如昨。青羊場集市的喧鬧好像可以呼之欲出,把照片細節放大,連角落屋簷下的告示,都能清楚看到頁邊翻卷的細節。

等到照片全部掃描結束,王玉龍覺得自己的建議有點草率了:整理出的340幅照片,一條文字說明都沒有,唯一的線索,就是那愛德約4.8萬字的日記和信件。王玉龍是沈陽人,前半輩子都在西藏工作,當過公務員,在日喀則辦過報、經過商,但從來沒做過文史相關的工作。他對成都完全不熟悉,隻是覺得這些照片有價值,答應人家的事兒又不能放棄掉,而真的找起來,又遠遠比想象中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