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那晚,在樓上的小房間,子芸和劉玉兩人也聊得很投入,她們倆就像姊妹一樣都把自己的經曆告訴對方。子芸訴說自己的身世:
是個孤兒,在天主教堂長大,每天除了讀聖經、做禮拜,還上英語、國語(即語文,南洋稱國語)和數學,女孩們還要學手工和一些護理知識,男孩們要學一些工匠活。女孩到十七八歲,有的就去醫院當護士,如果被哪個有錢人看中,就被買去做偏房,也有的被英國船買走;男孩就去工廠做工。劉玉問:被英國船買走的,知道後來怎樣嗎?子芸搖搖頭:誰都不知道,也沒再聽說過。我十七歲那年,有一天,嬤嬤跟我說,明天有英國人來領我走,把我帶上英國船,我就要離開孤兒院了。我求嬤嬤別讓我去英國船,嬤嬤說不行,因為院長收了他們的錢了。被帶去英國船的女孩都沒有消息了,我非常害怕,我決定要逃出孤兒院。當晚,我就設法出逃,大門看管得很嚴,院周圍有鐵柵欄,我隻好從後院的狗洞爬出去……
劉玉說:你真勇敢!後來呢?子芸接著說:那晚,我縮在華僑商店的屋簷下,我很害怕,怕警察,怕遇到壞人,怕被孤兒院發現被抓回去,整夜都不敢合眼。天亮了,我又轉移到別處,身上沒錢,肚子又餓,想找工作,又不知道誰能用我……我不敢去醫院問要不要護士,因為這裏的醫院是政府辦的,和孤兒院有來往……子芸一邊訴說就流下了眼淚,劉玉摟住了她的肩,說:你真可憐。
子芸接著說:一天過去了,我沒吃沒喝,還要設法躲藏,心裏焦急,就在華僑報館前,我暈倒了,是魯鳴山先生發現了我,把我救過來,他說要送我回家,我說我沒有家,別把我送回孤兒院,我是逃出來的,把我送回去,我隻有死路一條,我求他救救我。這樣,我就留在報館裏了,我原來叫朱麗婭(julia),是嬤嬤給起的英文名,魯先生為了避免麻煩,給我改名叫朱子芸。劉玉說,這個名字好。子芸繼續說:魯先生問我讀過書沒有,我說在孤兒院也學國語,讀到中學的課本,他就讓我學排字,我很快學會。我在報館裏自己看報學中文,魯先生看我愛讀書,借來高中課本讓我學,我全學完了,後來,魯先生又問我要不要去南洋女子學院讀,他說學費由報館出,上完課回來我還得排字,這樣,會比較辛苦。但是我很願意,就開始了半工讀的生活,我不怕吃苦,我隻想長學問。就這樣,我讀完學院的課程後,魯先生便讓我在編輯部采寫稿子了。這些年,魯先生一直手把手的教我很多事,他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領路人。
劉玉聽完,說:你真了不起!咱們女性就是要抗爭,要爭取自由平等、爭取自己生存的合法權利,必須與各種對女性的壓迫、各種不合理的製度抗爭。我也和你一樣走過一段很不平坦的路才有今天。子芸有些吃驚:是嗎?能讓我知道嗎?
劉玉講述自己的經曆:我是山西人,出生在一個鄉紳家庭,是大戶人家,母親原來是賣身丫頭,十七歲時被老爺收為四姨太,那時一個弱女子哪有反抗的能力?一切聽天由命了。老爺沒有子嗣,希望我母親能為他生下男孩,可是生下我,還是女孩,一家大小都不喜歡我。我的出身使我從小就有叛逆精神。後來母親生下了一個男孩,才改變了她在家族中的地位,父親才讓我讀私塾。我十五歲那年,死活鬧著要去省城讀書,父親沒辦法,讓我去了。我在女子專科學校讀了三年,那時很多學校都鬧風潮,我是積極分子,父親雖然不知道,但是怕我出事,把我叫回家,給我定了一門親事,不讓我出門了。我反對這門親事,連對方的秉性都不了解,怎麼能跟他生活一輩子呢?父親堅決要我服從,我隻好逃離家鄉出走了。我去上海找一位一起鬧學潮的同學,後來,她安排我在一個中學教書。我參加讀書會,認識了一些學問比我淵博的人,他們打開了我的眼界……再後來, 組織安排我去紗廠當職工工會的教師,我開始和女工打成一片,參加了一些罷工鬥爭,認識了一個人,他就是我現在的丈夫……
她們說著, 很快成了知心朋友, 子芸很佩服劉玉年紀不大, 卻見識廣、閱曆豐富。劉玉問她:你有對象了嗎?
這個問題讓子芸感到意外,自己從小就沒有人關心過私事,身邊也沒有知心朋友能談得像劉玉今晚那麼深入,她不由地感到心頭一陣熱。她搖搖頭,說:報館的工作太忙了,我的資曆淺,以後再說吧。
劉玉說:你也不小了,你要是真把我當姊,我要管這事,給你介紹一個,保證是誌同道合,人品、思想都好。子芸不好意思了:哪有那麼好的人?劉玉說:張石還是單身,我雖然認識他的時間不長,但是憑組織上委派他重要任務來看,他是個穩重、可信賴的人,而且他是天成的老鄉,天成在報館裏,你們也了解他了,你覺得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