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向來不缺宴會,尤其是世家之間,凡是在金陵居久的世家,之間的關係糾纏交錯,彼此間難免有些親緣,不論人情交往如何,每每哪家起宴,到場的總能見到全金陵幾乎所有有頭有臉的人物。
世家宴會,雖不是觥籌交錯,其中的虛虛實實,卻更費心神。
“沈侍郎,老來得子,正是人間樂事,恭喜恭喜。”
謝麓一身便服,自正門邁進沈府的這座園子,長隨將禮物交由另一邊沈濂的家人,便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回了謝麓身側。
沈濂正同中書省的同僚敘話,眼見謝麓進來,連忙與同僚一起湊了上來,連忙告罪:“謝相貴足踏賤地,我這園子更是蓬蓽生輝。隻是謝相怎麼親自過來了,下官也未曾出門親迎,真是……慚愧。”
謝麓微微一笑,氣度從容不迫,一舉一動正顯內閣首輔風範,卻也未壓過沈濂的風頭去:“今日並非當值,此處也並非朝會,我不過是來赴宴的客人,而非朝堂上的中書令。沈侍郎此時是此地的主人,也非我的副手,在場諸位一視同仁,陳侍郎也切莫拘束。”
沈濂與陳晗對視一眼,均拱手稱是。
三人就這麼聊了一會兒,沈濂畢竟還要接待客人,便請謝麓自便,自己忙著同下一波來的客人寒暄去了。
謝麓身居中書令高位,又是內閣首輔,位同宰相,在沈濂的府中,來往應酬,倒比沈濂自己還要自在許多。
“謝相且留步。”
正在謝麓逛著逛著,便往園子深處去了的時候,斜刺裏忽然殺出個人來,板著臉對謝麓施了一禮。
謝麓一瞧,倒也不在意對方的黑臉,索性他平日裏也總是一本正經的模樣,隻是到宴會也這樣板著臉,倒是謝麓未曾想到的。
“原來是沈相。沈相卻不同沈侍郎一道在前堂嗎?”
若論官職,沈璋雖位居沈濂之上,但同是吳郡沈氏,沈濂卻較沈璋年長得多,若論輩分的話,沈濂還算是沈璋的叔父。不僅如此,沈濂還是沈璋的開蒙恩師,在這幾重因緣下,即使朝堂相見,向來克己複禮的沈璋也必定在沈濂施官禮之後,再規規矩矩地回一個師禮,言稱沈濂,也從來不肯直呼其名。今日這樣的日子,沈璋卻未曾同沈濂一起在前堂待客,而是特意到此堵他,這便令人稱奇了。
沈璋神色鬱鬱,眼見得有幾分不太情願的模樣,卻不願說,隻是拱拱手,說話風格仍是一如既往地簡練利落:“有事相求,請借一步說話。”
謝麓私下裏同朝堂上威嚴肅穆的中書令並不相同,在不必端著內閣首輔的架子的時候,謝麓總跟個小孩似的,對什麼都很好奇,尤其是同僚的私事。知道沈璋向來不會將公事帶到這類私宴上的謝麓一下子對沈璋所說的事來了興趣,興致勃勃地跟著沈璋七繞八繞地到了一間淨室。
謝麓嘖嘖稱奇:“想不到沈相竟對沈侍郎的園子這般熟悉。朝中向來傳言‘二沈’私交甚篤,關係莫逆,看到倒還是小覷了。”
沈璋仍是那般神色,連眼珠都沒轉,平靜地推開了淨室的門:“這園子原是我祖父遺留,我少時也常在此處玩耍,自然熟悉。”
提到沈璋的祖父,便是謝麓也不得不臉色一肅。沈璋的祖父是何人?本朝開國肱骨之臣、先帝太傅,先帝立內閣後第一位加封的左丞相,諡號文正公的,便是這位。沈璋能不及四十便得陛下寵信,登左相高位,滿朝文武還不得不心服口服,除了沈璋自身之才,其家世背景、師承學識,在當今以家世倫才的風氣下,便是其中分量相當重的考慮因素之一了。
但還等不及謝麓說些什麼,自屏風後轉出的那人,就讓謝麓臉色一沉。
沈璋輕輕歎了一口氣:“璋深知今日哄騙謝相之過,來日定登門謝罪,還請謝相在此稍待片刻。”
謝麓冷哼:“好啊,連沈耿直都會騙人了,今日當真是來得不冤。”
沈璋看謝麓臉色不好,自己也歎了一口氣,他深知自己此時的臉色也比謝麓好不到哪裏去,他本不是做這種事的人,若不是受人之托,無法推卸,沈璋也絕不會趟這渾水:“沈某實在沒有別的意思,不是不得不為,沈某絕不會帶謝相來此。”
謝麓臉色稍緩,隻是還沒開口,就被那人攔下。
那人道:“國公切莫責怪舅舅,是默成莽撞,非見國公一麵不可,舅舅也是逼不得已。”
謝麓一口氣憋在心裏上不去,他能對沈璋擺臉色,卻偏偏不能對眼前的人發脾氣,便隻好假裝才看到那人似的,長揖到地:“不知興王大駕光臨,謝某未曾遠迎,真是大大地失禮了。”
因心裏有怨氣,謝麓連敷衍也不想做,竟隻是將方才沈濂對謝麓說的話幾乎換了個說法,原封不動地遞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