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半的裴尚軒已有一種危險而迷人的氣質,能讓女生心猿意馬的魅力。慵懶的姿態,滿不在乎的神情由帥哥來表現,震撼指數嗖嗖嗖往上飆升。他隻在一個女孩麵前展現所有軟弱無能的一麵,而且被她罵了很多年的“笨蛋”。
他看到黎璃從公交車上下來,後麵跟著柳之賢、黎美晴,還有一個高大的漂亮男子。黎璃望向他這邊,衝他擺了擺手。
裴尚軒明白她的意思:有人送,不需要你幫忙了。
他揮揮手,朝另一個方向轉身。他對黎美晴沒有好感,一向覺得她是個不負責任的母親。還有站在黎璃身旁的男人,那張臉似曾相識,無端讓他煩心。
黎美晴瞧見了裴尚軒,轉頭看著女兒,“那小子,是不是姓裴?”好幾年前她見過這個男孩子,帶著一群小孩在弄堂裏奔來跑去玩打仗。
“嗯。”黎璃簡短地應了一聲,不想多談。將一切看在眼裏的柳千仁一言不發,把卷成一團的涼席扛上肩膀,跟著父親穿過馬路。若非她與柳千仁之間的心結,她會覺得這一幕相當搞笑。
黎璃搞不懂柳千仁為何要來送她報到,自從一年多前發生了那件事之後,他們幾乎沒有交集。難得他回家吃飯,仍然是沉默相對。
她在柳千仁留下的參考書裏發現了他的秘密,她偶爾想起那些細心雕刻的水瓶座黃金聖衣,欷歔良久——他用錯了表達方式,而她隻剩下恐懼和憎厭。錯了的作業可以改正,時光卻沒辦法倒流,生命中的錯誤沒有修正的機會。
一家四口在校門前照了一張相,上次柳千仁考進交大時也照過一張,柳之賢放大了掛在客廳牆上。那時她被安排站在柳千仁身側,漂亮的男孩麵無表情。
黎璃依然站在柳千仁旁邊,在幫忙拍照的路人喊“茄子”時,她勉強咧開了嘴。
黎美晴走上前拿回照相機,柳之賢去拿行李也走開了,柳千仁低頭看著黎璃的眼睛,飛快地說道:“畢業後我打算去美國留學,你不用再怕了。”
她尚未回過神,他已走向柳之賢並接過兩個熱水瓶。
柳千仁也要離開了。黎璃看著他的背影,五味雜陳。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五日,下課後黎璃和下鋪的曹雪梅一同走回四號宿舍樓。天很冷,她們在校園裏奔跑,試圖驅散寒意。有男孩騎車帶著後座的女友在人群中穿梭,有人閃避不及撞在了一起,熱熱鬧鬧,吵得不可開交。
曹雪梅氣喘籲籲,讓黎璃停下等等自己,她轉身邊倒退著跑邊取笑室友耐力差勁,一不留神撞到身後的人。
“啊,對不起,對不起。”黎璃連忙轉身道歉。
被撞的是個男生,臉上有顆顯眼的黑痣,衝黎璃笑了笑,“沒關係。我剛才正在琢磨這個生日過得太平淡了,都沒發生什麼事。果然,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啊。”
黎璃先是錯愕,接著掩住嘴咯咯猛笑。沒想到遇上一個與自己同一天生日的人,還頗為有趣。臨走之前她向他說了一句:“生日快樂!”
黎璃今天生日,室友嚷嚷著要她請客吃飯。但因為大家都靠每個月微薄的生活補貼過日子,也就當做玩笑過去了。黎璃相當節儉,家裏有兩個人在讀大學,負擔頗重。她報名參加學校組織的勤工儉學,但是一年級生得到家教工作的希望並不大。
“黎璃。”有人叫她,在寢室樓外等她的男孩穿著黑色的大衣,英氣逼人。是裴尚軒!
黎璃跑過去,抬手賞了他一拳,“你來幹嗎?”上個月他過生日找她出去吃飯,害得她被室友盤問半天。得知他們僅限於哥們關係,六個人裏有一半提出讓黎璃做媒。她休息日與他見麵聊天,質疑他來上外根本目的是為了泡妞。
裴尚軒大呼冤枉,告訴黎璃自己和補習班一個女生正處於眉來眼去暗送秋波等待進一步發展階段。他說這些話時,用漫不經心的口吻,仿佛輕舟已過萬重山,最初的悸動完全消失了。她聽著這些話,看著他,心裏的痛說不出口。
“讀書讀傻了?”他拍她的頭,“你今天生日。”
黎璃微微一怔,隨即高興起來。幸福滿滿溢出了心口,原來他還記得!“Bingo”一聲歡呼,她自動將手臂插入他的臂彎,故意惡狠狠警告——“食堂的菜一點油水都沒有,你準備好被我‘三光’吧。”
“哪‘三光’?”裴尚軒像過去那樣,把她的手塞進大衣口袋,同時皺了皺眉,“你的手冷得像冰塊。”他的大手包裹著她,掌心先有了暖意。
“手套掉在教室裏,找不到了。”黎璃吐吐舌頭,“‘三光’就是吃光、喝光、花光。”
他們走到學校外麵,大連路車水馬龍,交通堵塞讓車輛排起長蛇陣。裴尚軒拉著黎璃穿過車流,朝虹口體育場方向走。
十一月五日,上海申花隊在虹口體育場3:1戰勝山東泰山,提前兩輪奪得甲A聯賽冠軍。那天她回學校走過體育場外,湮沒於瘋狂慶祝的球迷中。黎璃站著看了一會兒,喧囂的喇叭與口哨鼓動耳膜,她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這樣為阿根廷瘋狂。到那一天,她或許就有勇氣告訴裴尚軒她喜歡他。
可是黎璃終究是個理性的人,時時刻刻計算著機會成本。得到一些,必定會失去另一些,甚至於輸光所有。所以,她選擇已經擁有的東西。
“借我十元錢。”裴尚軒笑嘻嘻地瞧著她,“我沒帶錢。”
“MygoddyGod!”黎璃尖叫,“那你還來找我吃飯?”折騰半天,這家夥居然是來打秋風的。她抽出自己的手,向後轉,“算了,我還是去吃食堂沒油水的菜。”
身後沒有動靜,黎璃疑惑回頭,看到他落寞站立的身影。他站在路邊,身旁經過下班歸家的路人,孤零零好像一個人站在天涯海角那麼遙遠的地方。她身不由己,他和她仿佛無依無靠的小獸,需要彼此溫暖。
她明白這僅僅是自己的一相情願,無奈沉溺於這一點點錯覺,無力自拔。
黎璃走回裴尚軒麵前,停下腳步。他舔了舔嘴唇,勾起的嘴角顯出苦澀的味道。
“黎璃,補習班的考試,我沒及格。”
黎璃默然不語,卸下背著的書包,從內側口袋掏出十元錢遞給他。
“拿去用,別還給我了。”她不問他為何失落,也不管他失敗的理由是否因為一心多用,黎璃總在他需要幫助的時刻不問理由第一個衝上去。
他抓住她的手,說:“現在我有錢了,能夠請你吃飯了。”裴尚軒笑容滿麵,白白的牙齒在紅潤的嘴唇後閃耀。
他們去吃路邊攤,兩元錢一份的炒年糕,還有一碗雞鴨血湯。寒風凜冽,黎璃用雙手捧住湯碗,周身暖洋洋的。
裴尚軒坐在她身邊。小吃攤上方懸掛著昏黃的油燈,冒出的熱氣讓光線更加朦朧,耳朵裏傳來青菜倒入油鍋時嚓的巨響,驚天動地。
“生日快樂,黎璃。”他對她說。剛才經過虹口體育場前的地攤,他從小攤販那兒買了一副絨線手套,塞進她的書包。
他摸摸她的頭發,語重心長道:“要學會照顧自己,我沒辦法整個冬天時時刻刻都在你身邊。”
“手套是不小心掉的。”她辯解,為他說的話心酸。
裴尚軒看著黎璃,忽然咧開嘴笑不可抑,“丫頭,快點找個男朋友,好當做免費暖爐。”許是覺得自己的提議富有建設性,他得意揚揚。
黎璃十九歲,坐在高大英俊的裴尚軒身旁,產生了自卑。她暗自許了生日願望:如果我們注定無法相愛,請讓我能永遠走在他旁邊。
說到底,她清楚他和大多數男人一樣,喜歡美麗苗條的女子。他不愛她,有一半的原因是先否定了她的外表。假如他沒有喜歡過韓以晨,假如沒有柳千仁,裴尚軒同樣不會愛上自己,所以他才能滿不在乎地建議她尋找愛情,所以他不會吃她的醋。
她不曾忘記少年在眼鏡店裏不屑的眼神,他說:“我才不會喜歡醜八怪呢。”
一九九六年春節,黎璃的外婆過世了。老人在大年初三那天於睡夢中無聲無息離開人世,走得十分安詳。
黎璃傷心欲絕,她從小和外婆一起住,幾乎由老人一手拉扯成人。有時候黎璃覺得外婆比母親和自己更親近。雖然外婆大字不識幾個,到後來耳背得厲害,聽不清楚她說什麼,經常性地答非所問,但是黎璃仍然喜歡和外婆說話,尤其是投訴黎美晴的不是。
裴尚軒的名字時常出現在黎璃口中,在外婆還聽得見的時候,她用滿是老趼的手摸摸外孫女的臉,說那個孩子一定會明白你對他的好。
黎璃樂嗬嗬地問:“我要等多少年?”
外婆便笑了,臉上的老人斑也散發出了慈祥,“你和你媽其實很像,都是不到黃河心不死的人。當年你媽要嫁給你爸,和你一個脾氣。”
這是黎璃第一次聽說父母的事,以往不管她如何旁敲側擊,家裏的大人全都三緘其口。她隻知道父親姓劉,自己原名劉璃。
“你媽比你爸大了兩歲,我和你外公都不讚成,你媽一定要嫁過去。”老人曬著太陽,絮絮陳述往事。
“那,他們為什麼分開?”黎璃下意識地不想用“離婚”這個字眼描述自己的父母。對於素未謀麵連照片都不留一張的父親,她有著血緣上天然的親切。
外婆轉頭看著黎璃,歎了口氣,“沒良心的男人,到處都有哦。”
她霎時無語,沉默地曬著太陽。沒良心的男人,其中有一個是自己的父親。黎璃不想責備任何人,每段婚姻的結束都有各自的理由。初中學了“相濡以沫”這個成語,她異常感動。進了大學後讀過莊子的原文,才恍然明白這四個字壓根和夫妻情深毫無關係。
“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那個斷章取義的人,留下美好的幻想給後世,生生掩去殘酷的真相。相濡以沫是迫不得已,若能悠遊於江河湖海,有誰心甘情願困於淺淺水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