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黎璃從學校圖書館借了《荊棘鳥》回家,陷入梅吉與拉爾夫半個世紀的糾纏,連吃飯的時候都舍不得把書放下,被黎美晴點著腦門罵“書呆子”。她看了看母親,加快扒飯粒的速度。
柳千仁坐在她們對麵,冷淡的目光掃了掃黎美晴便讓她偃旗息鼓了。在這個重新組合的家庭中他有舉足輕重的地位,至少對繼母頗有幾分威懾力。他總是在黎美晴教訓黎璃的時候不動聲色地為她解圍,她隱約察覺到這一點,潛意識裏不想深究。
黎璃在閱讀之前就不喜歡拉爾夫,同班同學上學期借過這本書,她對大概內容有所了解。盡管理智告訴她大多數男人在麵對名利與愛情的兩難選擇中會舍棄後者。
吸引她的是那段題記:“有一個傳說,說的是有一種鳥兒,它一生隻唱一次,那歌聲比起世上所有一切生靈的歌聲都更加優美動聽。從離開巢窩的那一刻起,它就在尋找著荊棘樹,直到如願以償,才歇下來。然後,開了歌喉。在奄奄一息的時刻,它超脫了自身的痛苦,而那歌聲竟然使得雲雀和夜鶯都黯然失色。這是一曲無比美好的歌,曲終而命竭。然而,整個世界都在靜靜地諦聽著,上帝也在蒼穹中微笑。因為美好的東西隻能用劇痛重創來換取……”
她不是荊棘鳥,是那株荊棘樹,等待著聆聽一生一次的絕唱。
假如有一天她能將自己的暗戀寫成一本書,黎璃想自己會在扉頁上題詞:“我期盼候鳥歸來,直到生命終結。”
二月十四日,黎璃在移動丁欣的花瓶時,手指不小心被玫瑰刺出了血。
時間如白駒過隙,一眨眼就遠遠跑到了天邊。生活好像小時候玩過的陀螺,被看不見的鞭子抽打著飛快旋轉停不下來,來不及看清楚片段就已成為了往事。
一九九七年香港回歸前兩天,柳千仁拿到了南加州大學的Offer,裴尚軒用絕對屬於稀罕事物的移動電話打給黎璃,說出了大事要她立刻出來,黎璃正在家整理行李,準備和汪曉峰一起去北京看天安門升旗儀式。
接到他十萬火急的電話,黎璃扔下整理了一半的行李匆忙出門,心急如焚地趕到人民廣場附近的茶坊,卻看到他坐在一群人中間意氣風發。
裴尚軒一年前在七浦路租了一個門麵,從廣州批發服裝回上海。他眼光獨到,再加上帥哥的形象就是一活廣告,生意興隆。他忙得根本沒時間找黎璃敘舊,她去看過他兩次,每次到最後都不得不出賣勞動力幫著他賣衣服。
“你們是一對吧?”試衣的女孩總是問這個。
裴尚軒哈哈笑著摟住黎璃的肩膀,用力抱了抱,回答提問:“這是我最好的兄弟,比所有的女人都重要。”
她努力維持笑臉,心中絞痛。最好的兄弟,比所有女人都重要,偏偏與愛情沒有關聯。黎璃回學校和汪曉峰練口語的時候心不在焉,被他看出了端倪。
自從新年舞會過後,她和汪曉峰漸漸熟絡。他們巧合地在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出生時間僅相差了四小時,遂成為關係特鐵的死黨。春節他回金華過年,還特意給她帶了一包火腿回來。黎璃帶回家交給母親,黎美晴大驚小怪她這麼難看的外表居然還交得到男朋友。
“是朋友。”黎璃沒好氣地聲明,重重關上冰箱門,沒理會母親絮絮的責怪走出廚房。
客廳裏,柳千仁正在看碟片,抬起頭掃視黎璃。她沒反應,一聲不吭地經過電視機前,回到自己的隔間。
汪曉峰是那種容易讓人產生信賴感的男生,他的問題是女孩子樂意和他開玩笑,但想要更進一步地交往則集體說不。黎璃替他分析過個中原因,歸根結底是他和女生太沒有距離感,試想哪個女孩願意找個洞悉自己一切隱秘的男友?
“得了,你就乖乖當你的‘婦女之友’吧。”黎璃雙手一攤,宣判他無藥可救。
汪曉峰挫敗地抓頭發,衝黎璃上下打量一番,湊過去嬉皮笑臉問道:“黎璃,幹脆我們湊一對,考慮一下?同年同月同日生還能碰到,這麼有緣一定是上帝要我們在一起。”最末一句,他的語氣像吟誦讚美詩,隻差沒加上“阿門”了。
她抬手給他一拳,“我當你是白癡。”
他揉著胸口哈哈笑,一邊大聲嚷嚷“Youhurtme(你傷害了我)”。黎璃也笑,順便再賞他一腳。汪曉峰是個好人,能讓她輕鬆,但她對他沒感覺。
感覺是種玄妙的東西,黎璃隻對裴尚軒牽腸掛肚,隻擔心他過得好不好,隻想和他在一起。說不上他究竟哪裏好,可能僅僅是感覺對了。
汪曉峰知道黎璃喜歡著某個人,是那種滄海桑田此情不渝的喜歡,他鬥不過在她心裏的人,大大方方一早棄權。
一九九七年六月二十九日,黎璃火冒三丈地看著坐在人堆裏的裴尚軒。他染了目前最流行的金色頭發,穿著黑色緊身T恤,脖子上戴一條銀色的項鏈,左耳還戴著銀色耳釘,囂張跋扈。
“裴尚軒,解釋一下怎麼回事。”坐在他身旁的人黎璃一個都不認識,她在準備英語等級考試,有一陣子沒見過他了。看看這些人的裝扮,她自動劃歸狐朋狗友一類。
裴尚軒鬆開懷中扣著的漂亮女孩,朝黎璃略略抬起下巴。
“你來了啊。”他的語氣漫不經心。
黎璃更生氣了,我這麼個大活人站這裏半天了,你不會才看見我吧?端什麼架子,無聊!他身邊同樣穿緊身T恤的女孩讓黎璃的自卑感再度抬頭,世上不止韓以晨一個漂亮女孩,她嫉妒也沒用。
“如果你讓我來看你無聊,OK,我看到了。”黎璃不客氣地轉身,毫不介意在他兄弟麵前給他難堪。
裴尚軒勃然變色,在場眾人愕然注視著一向以酷哥形象示人的他站起來追了出去,他衝出門,抓住黎璃的胳膊。
“黎璃,你吃錯藥了?”裴尚軒一開口火藥味甚濃,想也沒想就追出來,像是自己做錯了事。他不隻惱火還有些委屈,長年相處下來深知以黎璃的性子交不到幾個朋友,所以特意安排了聚會想讓她多認識一些人,結果她這麼不給麵子。
她轉頭注視比自己高了一個頭的男人,緊咬嘴唇的牙齒鬆開,殷紅的血如同好些年前他們同桌時他常常見到的那樣,她又在自虐。
他從牛仔褲袋裏摸出一方手帕,遞給她去擦血跡。黎璃沒伸手,任由他尷尬地舉著。她眼神深邃,他看不懂。
“裴尚軒,我晚上去北京。”
他脫口而出,“去幹嗎?”有種她即將離去不再回來的錯覺。
“七月一號香港回歸,我去看升旗儀式。”
他鬆了口氣,香港回歸是普天同慶的大事,政府還特意放假。繼而想到七月一號天安門必定人山人海,又擔憂起是不是有人與她同行能互相照應。
“一個人?”他不放心地問道,卻看到她搖了搖頭。
“和一個男生一起去,沒什麼好擔心的。”黎璃不解自己為何特意強調同伴性別,脫口而出的話容不得她細想。
聽到“男生”二字,裴尚軒皺起眉頭。見鬼,她單獨和男人出去旅遊,居然叫他不用擔心?自己不擔心才怪!
“不許去。”他霸道地命令,“你是女生,你要保護自己,知不知道?”
黎璃一怔,冷冷笑起來,“裴尚軒,你神經病啊。”
她的冷淡讓他不悅,一臉惱火地吼道:“我是關心你。”
“我不稀罕。”黎璃倔強地昂起頭回吼,甩手大步往前走去。沒走兩步,手臂再次被人捉住。回過頭,裴尚軒麵目猙獰,惡狠狠地咬牙切齒,“黎璃,你這丫頭別不識好人心。你的事我還管定了,今天你哪裏都不準去!”說著,他揚手招了一部計程車,連推帶搡把她塞進車內,報了自己家的地址。
“讓我下車!”黎璃氣不打一處來,“我和男朋友去北京,要你多管閑事?”她撒謊了。許是之前見到他摟抱漂亮女孩的情景太刺眼,黎璃紅了眼圈,倒有幾分真的情急了的模樣。
裴尚軒麵色陰沉,抿緊薄薄的嘴唇死瞪著黎璃,恍似要看穿她是不是在騙人。黎璃心虛,強自鎮定與他對視。
“男朋友也不準!”被她的目光看著,裴尚軒敗下陣來,心煩意亂地抓抓頭發,口氣陰鬱,“黎璃,你給我記著,男人都不是好東西,成天想的就是占女生便宜。”
黎璃嗤之以鼻,不屑冷哼,“說的是你自己吧。”
黎璃的輕描淡寫看在裴尚軒眼裏變成了不知自愛,他說不明白為何心痛得仿佛呼吸困難。手機鈴響,估計是被晾在茶坊裏的朋友等得不耐煩打來找他了。裴尚軒不接,倒是黎璃伸腿過來踢踢他的腳,聽不出抱著何種心態的口吻,“人家找你呢,麻煩你就別來管我的事。”
裴尚軒氣急敗壞地關機,他喘了口氣,盯著她的眼睛生硬地說道:“你死了這條心,沒我的批準,你哪裏都不能去。”
“憑什麼?”黎璃忽然興起了一絲希望:有沒有可能,他是在吃醋?
“憑我是你的死黨。”這個理由夠充分了吧?“我們是朋友,我不想等到你出事再來做事後諸葛亮。”
他,總是在她剛剛產生了幻想的時候,殘忍地粉碎。更無奈的是,她怨不了他無心的殘酷。
黎璃沒去成北京,在裴尚軒家和他大眼瞪小眼對峙了半天,在裴家兩老不斷使眼色示意下,最終她妥協了。她到火車站約定的地點和汪曉峰碰頭,借口臨時有事不能去北京了。
“是那個人吧?”汪曉峰朝著不遠處監視他倆的高個子男人努了努嘴。
她點了點頭,沒必要對他隱瞞。
“喜歡他會很辛苦的,黎璃。”他拍拍她的肩膀,拎起腳邊的旅行袋,“等我回來給你看照片。”
黎璃很遺憾,為自己將要錯過這一曆史性的時刻。可是等到裴尚軒走過來牽起她的手,她拋開了不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