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璃即將年滿二十六周歲,沒談過真正的戀愛,暗戀著一個男人,被另一個男人奪去童貞,她的人生是一出荒誕劇,散場時間未定。
電視裏還在播放《阿根廷,別為我哭泣》,裴尚軒的電話到了,“你果然回來了。”他記得一九九零年六月,她興高采烈告訴他,“我喜歡上了一個人。”
驀然回首,已經過了這麼久,她的喜歡卻沒有改變。電話接通聽到熟悉的聲音,那一瞬間他想:被她喜歡的人,一定很幸福。
裴尚軒一直不知道自己就是那個幸福的男人。
黎璃電話裏的聲音略顯沙啞,看球時她替阿根廷著急,喊得太激動了。
“這麼大的人了,你不會哭鼻子吧?”聽出她情緒低落,他開玩笑想讓她心情好轉。黎璃低聲笑出來,說自己才不會這麼脆弱。
門鈴響,她匆忙和他打了聲招呼,掛斷電話跑去開門。透過貓眼,她看到門外站著一個男人。
“你來幹嗎?”黎璃開門,用身子堵住入口,沒好氣地質問柳千仁。
他不理會她的問題,嘴角挑起耐人尋味的弧度,“你去哪裏了?家裏沒人,手機關機,你不知道很多人在找你?”
黎璃更加不悅,冷哼一聲,“柳千仁,我沒必要向你報備行蹤吧?”
柳千仁的表情很奇怪,仿佛是憐憫,又像帶著不舍。黎璃正在疑惑,他沉聲道:“黎璃,你媽媽病了。”
柳千仁開車送黎璃到長海醫院住院部樓下,開了車門讓她下去。他目視前方,淡然說道:“我不上去了。”
黎璃看著柳千仁的側麵,一言不發地下車,飛快跑進住院部大樓。
黎璃做夢都想不到吃得下睡得著罵人也很有氣勢的黎美晴會生病,而且是直腸癌晚期。電梯不斷上升,她的心卻像是沉到很深很深的海底,不見天日。
推開病房門,三人一間的病房空著兩張床。聽到門口的響動,病床邊的柳之賢回過頭,對黎璃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她躡手躡腳地走近,注視著病床上的母親。黎美晴睡得很沉,與她最後一次回家看到時相比,她的臉頰明顯地消瘦了許多。黎璃覺得是自己的隱形眼鏡沒戴好,趕緊抬起手揉了揉眼眶。再看,黎美晴的臉色依舊蒼白如紙。
她相信了,母親得了絕症,隨時都可能撇下自己,立時心頭升起茫然。母女倆關係並不親密,什麼“女兒是媽媽貼心的小棉襖”之類的形容無論如何都聯係不到黎美晴和黎璃身上。她們不曾分享過女人之間的秘密,當然更不曾討論過如何對待感情問題。
幾年前在外婆的追悼會上,黎璃曾有過不好的聯想。此刻她相信,是老天爺給了自己懲罰。快要失去的時候,她才明白血濃於水的道理。
柳之賢拍拍黎璃,示意她到外麵說話。他們走出病房,他小心翼翼地在背後合上門。
“叔叔,媽媽怎麼會變成這樣?”她的嗓子眼像有硬塊堵著,哽得難受,有想吐的暈眩感。
“癌細胞轉移到腸子。醫生說這麼多年,已經不容易了。”柳之賢神情漠漠,是一種哀莫大於心死的慘淡神色。
黎璃聽不懂,什麼這麼多年?什麼轉移?她一頭霧水地問:“叔叔,我媽以前得過癌症?”
柳之賢終於流露了另一種表情——驚訝,不過他很快恢複常態,搖頭歎道:“你不知道啊?美晴得過宮頸癌,把子宮摘除了。”
黎璃瞪大雙眼,不敢置信地看著柳之賢。他沒看她,自顧自地說:“這幾天她都痛得睡不好,剛才醫生給打了杜冷丁,才能睡一會兒。”
她閉上眼睛深呼吸,方能克製心頭的痛楚。二十多年,黎璃一直埋怨母親的冷淡,但從來沒有反思自己是否也有錯。她被動地等著母親朝自己走過來,黎美晴不過來,她也不願意走過去。
“叔叔,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她有記憶開始,並沒有關於黎美晴住院的印象,由此推測那是很久以前的事。
柳之賢伸手從衣袋裏摸出煙盒,像是剛想起病區內禁煙,又放了回去。黎璃鼻子發酸,柳之賢以前不抽煙的,這些日子想必情緒糟糕,在黎美晴麵前還不能表現出來。
“我們是在醫院裏認識的。”柳之賢看著長長走廊盡頭的玻璃窗,陽光照了進來,在大理石地麵燦爛地跳躍,“我有隱疾,千仁的媽媽在外麵有其他男人。”黎璃愕然,雙眼大睜,做夢都想不到事實真相竟與柳千仁所說截然相反。
“叔叔,你為什麼不告訴千仁……哥哥?”極為困難地擠出“哥哥”二字,黎璃頗為諷刺地想柳千仁加諸自身的遭遇簡直是荒唐。黎美晴根本沒有對不起他,更遑論是她。
“你媽媽醒了,進去吧。她這幾天一直念叨你。”柳之賢通過門上的觀察鏡時刻關注病房內的動靜,看到黎美晴翻了個身,馬上緊張兮兮推門而入。黎璃跟在後麵,不清楚該怎麼麵對病重的母親。
倒是黎美晴一如既往,開口便是一句罵人的話,“死丫頭,到哪裏去了?找也找不到,不知道家裏人會擔心啊?”可惜沒了平日的氣勢,聲音顯得有氣無力。
黎璃的眼淚一下子奪眶而出,黎美晴收住了口,使了個眼色暗示柳之賢想和女兒單獨談話。等丈夫離開,黎美晴抬手拍拍床沿,叫黎璃坐過去。
“你小時候想知道爸爸是誰,我總是罵你,你怪不怪我?”黎美晴瞧著女兒抽鼻子的模樣皺起眉頭,“你這丫頭,繼承的都是我和你爸的缺點,怪不得長這麼醜。”
還是老樣子,沒有變啊!黎璃咬住嘴唇想笑,但一想到今後母親再也不能說自己難看,不禁悲從中來。
“媽,你就不能說說我比以前好看多了啊?”不想增添黎美晴的傷感,她難得反駁了一回。
黎美晴笑了笑,伸手在她腿上拍了一下,嘴裏恨聲道:“一點都沒瘦下來,能好看到哪兒去?”她注意到母親浮腫的手,手背上有打點滴留下的針眼,觸目驚心。
“我不要知道那個男人,這輩子我隻要媽你一個人。”黎璃的眼眶又濕潤了,想起已過世的外婆說過親生父親是個沒良心的男人。她自然把黎美晴的病和沒良心的父親畫上了等號。
黎美晴長歎口氣,“你爸就想要個兒子,情願交罰款也要生一個。”說著陷入沉默,好似回憶起當年的痛苦,“我開心,你從小就爭氣,有你這個女兒,媽很高興。”
黎璃抬手掩住嘴,眼淚沾濕了手掌邊緣。她以為和母親是前世有仇,原來她們都不懂表達,浪費了那麼多年。
“你和我很像,都是死鑽牛角尖的性子。這麼多年對你惡聲惡氣,媽隻是想讓你更聰明一點,把自己打扮得好看些,能找個對你好的男人,我走也走得放心。”黎美晴露出了痛苦之色,杜冷丁的效用過去,疼痛再度在衰弱的軀體裏肆虐。
黎璃把手遞過去,“媽,痛的話就抓我。”她用力擤鼻子,“你還不能走,你還沒看到我找到好男人,你怎麼能扔下我不管?”
“傻丫頭,”黎美晴指指抽屜,“給我拿止痛片。”
她有預感,自己就要失去母親了,再一次目睹死亡得意猙獰的臉。黎璃仿若被遺棄在荒野孤立無援,她的腦海裏盤旋著一個名字,那個承諾要比她活得長久的男人。
裴尚軒走進黃埔公園,隔著樹叢看到防汛堤上的身影。他快步上前,生怕她做什麼傻事。聽到背後的腳步聲,黎璃回過頭。
“我能做什麼?”他一路都在思索這個問題,一見她便脫口而出。漫長的歲月裏,始終是黎璃在支持他,現在輪到他伸出援手了。
黎璃淒涼的聲音讓他難過,她顫聲說:“我媽媽,癌症晚期。”他的心在那一瞬間顫抖,想起六年前黎璃靠著自己的肩膀說過的話——我不想再看到死亡,再也不要了。
這個看上去堅強的女孩,事實上非常脆弱。他掛了電話,把清點盤貨的事情扔給店員,招了一部計程車馬上趕往黃埔公園。
忘了從何時起,她喜歡到黃埔公園看風景。坐在防汛堤上看江水拍岸,看江鷗競翔,黎璃的心情會慢慢陰轉晴。
後來她告訴他,這個習慣從十四歲生日那天開始。那一天,有個男孩在外灘替她過生日,要她做一個勇敢的女生。
她沒有勇氣了,會來這裏尋找當日的感動。
黎璃拍拍身邊的空位,示意他坐上來,“不嫌熱的話,把你的肩膀借我靠一下。”
上海的六月非常炎熱,雖已是日暮黃昏,但餘熱不減。裴尚軒笑著罵她“傻瓜”,說這麼多年的朋友做下來,就幫這麼點忙是他不好意思才對。
她的頭靠上他的肩,閉上眼睛不發一言。像是長途跋涉,走了很長很長的路,到了終點卻發現走錯了方向。她已經沒有力氣再回頭走一遍,所能做的不過是站在原地淒涼四顧。
他也沉默,安慰隻是止痛片暫緩痛苦,卻不能拔除疼痛的根源。親人離世本就是人生最痛的體驗之一,唯有時間才能慢慢洗去厚重的悲哀色彩。
“裴尚軒,你一定要長命百歲,比我活得長。”黎璃低聲重申請求。
裴尚軒眺望對麵的東方明珠、金茂大廈、國際會展中心,上海日新月異,他們的友誼經曆了歲月的考驗,曆久彌新。
“好。”這是他第二次答應她。
二零零五年,裴尚軒找到了為什麼她一定要求自己比她活得更久的答案。因為愛著,所以不能眼睜睜看著那人死去。
黎璃在醫院陪護了兩個多星期,起初黎美晴還能勉強坐起,在旁人攙扶下走動幾步。但她的病情急劇惡化,到了不得不依靠呼吸器維持生命的地步。裴尚軒來過幾次,幫忙照顧黎美晴。
黎美晴認得他,她說話的聲音很輕很細,斷斷續續不連貫,大部分內容要靠聽者揣摩。裴尚軒問她是不是想說“謝謝”,果然黎美晴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