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收 編
“報告主宰,有人送來了夫夷江十三個鄉鎮投誠歸順的文冊。”
“好,投誠歸順好,把那投誠歸順的文冊呈上來。”
接過投誠歸順文冊的主宰,逐一翻了翻後,站起,雙手叉腰,嗬嗬嗬地大笑起來。
這位主宰的笑聲很爽朗,也很宏亮。他個子高大、魁梧,是顯示出很有力量的那種身材,臉龐卻顯得慈善,是讓人覺得親切的那種臉龐。二者結合,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既有力量又容易接近。力量與親切,令人感到此人不但可以依靠而且靠得住,跟著他定能趕出一番翻天覆地的事業來。有術士曾給他看過相,說他是武將的身子文人的臉,有帝王之相,將來必定會有個龍庭坐。至於那龍庭是大是小,那就不得而知了。
這位主宰雖然沒有考取過功名,但是自學成才的典範,他博覽群書,因早年的愛看《三國》、《水滸》等發展到最愛看史書,可謂精通曆史。因了精通曆史,他和人談起話來,引經據典,隨口而出,讓人佩服得隻有咋舌。在引經據典中,他又往往會不失時機地幽他一默,來點插科打諢,來點詼諧之語,甚或借經典之言引申出一個笑話,令人既忍俊不禁,又學到了難以學到的知識。更兼他還有一手好文筆,那文章寫出來,錦繡。
主宰翻了翻投誠歸順的文冊後之所以嗬嗬嗬地大笑,是因為這些文冊裏,各鄉鎮的戶數、人口、田畝、沙土、山林俱編目歸類,載得清清楚楚,寫得詳詳細細,就連哪處是風水林,封山育林已達多少年,哪處是易遭旱澇侵襲之地,某年久旱多少日,某年水淹多少天,都在編目中專設有風物輿情一目。故而他隻翻了翻編目,便嗬嗬嗬地大笑起來。
“夫夷江廣袤之地,俱歸我矣!”
文冊中還附有一張自願投誠歸順函,主要寫的是之所以投誠歸順的原因,即受他那告示的感召之故。也就是受了他的告示宣傳而投誠歸順。除了讚揚他的告示宣傳做得好外,還附了句希望認真落實貫徹執行的話。
主宰抽出投誠歸順函,看了看後,揚著那張投誠歸順函對手下人說,你們看看,你們看看,這就叫不戰而屈人之兵。當初還有人懷疑,不打不殺能拿下夫夷江,這下沒有疑問了吧!
“主宰英明,主宰一支筆,橫掃千軍。”
“是啊是啊,主宰勝過曆代開國君主。”
……
“好了好了,聽好話聽得高興就等於接受奉承;你們的好話說多了就變成阿諛,溜須拍馬。唐太宗有魏征,說的盡是李世民不愛聽的話,你們還是學學魏征吧。”主宰邊說邊笑,眾人也都笑。
“我們這哪裏是阿諛呢,我們這是實話實說。”
“是啊是啊,我們是實話實說。就說那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也實在無法和主宰相比?當然,主宰教導得對,我們也要學學魏征,下次就專門來給主宰提意見。隻是,提什麼意見呢?我們提出來的意見、建議,早就都在主宰的預料、安排,乃至實施之中了。”
“哈哈哈哈,就你會說話!這不又是變相的阿諛?”
“非我等阿諛,主宰實乃萬世師表!”
主宰說:
“再出一張告示,百姓頭上那根辮子,可剪可不剪,由百姓自己決定,願意留個什麼頭就留什麼頭,願意梳個什麼發就梳個什麼發,給他們充分自由。”
“好啊,好啊,這個告示一出,百姓又會是一片歡騰。”
……
眾人正說得高興,主宰的笑聲突然停了,所有的笑聲便也戛然而止。主宰喉嚨裏咕嚕了一聲,眾人便知道該出去了,主宰要單獨思考問題作出新的決策了,於是皆屏息靜氣,彎腰退出。
主宰拿起那投誠歸順文冊,開始仔細看,可看著看著,他的眉頭蹙了起來。
投誠歸順文冊裏,在並沒有編目猶如附錄之處,還載有各鄉鎮防盜防匪的“民團”武裝。
武裝!原來他們還有如此多的武裝!這些武裝倘若糾集一處,合力抵擋,那形勢,不容樂觀。
這些傻逼,就這麼白白地浪費了武裝。他心裏剛這麼想了一下,旋又想到自己那告示之力量,他們說我“一支筆,橫掃千軍”,那不是阿諛,不是溜須拍馬,那是事實。
這些武裝雖然放棄了抵抗,但仍是個毒瘤,是心腹大患!
是毒瘤就得割掉,不能留下後患!
“來人。”
進來一個侍衛,問主宰是不是要見送文冊來的人,那人還在外麵等著。
主宰說不見了,隨即對侍衛低聲而言,如此如此,這般這般,速去辦理,不得有誤。
侍衛應聲是,請主宰放心。正要走,主宰又喊住他,囑咐道,要悄悄進行,“打槍的不要”,不可走漏風聲,不可驚擾民眾。
這位主宰要割掉毒瘤、清除後患的秘密安排,是否要將放棄抵抗的地方武裝統統殺掉呢?就如同秦將白起坑趙國降卒那樣——活埋;或者像蘇聯kgb殺投奔過來的波蘭將士那樣,一車一車地運到大森林裏,下來一個,以短槍抵住其後腦勺,一扣扳機,斃掉一個,然後再埋屍毀跡,製造一個“卡廷事件”。若真要統統殺掉,應當會是後一種方式,將已放下武器的原地方武裝人員押至夫夷江邊,然後一刀一個,將屍體丟入夫夷江中……自然是在深夜,在靜悄悄的深夜。以免驚擾百姓。
否也,否也。
這位主宰若是如此,他就不是英明的主宰了。
隻是有一點類似的是,已放下武器的原地方武裝人員確是被押至夫夷江邊,但是在黃昏,在太陽的餘暉灑在夫夷江中,水麵蕩漾著金色彩波的黃昏,也不是要殺他們,而是集訓,收編。
集訓收編是件很嚴肅的事,夫夷江邊寬廣的沙灘上,早已是戒備深嚴,救民軍皆劍出鞘、弓上弦。對外說是展示咱救民軍的軍容。對內嘛,早已有令,凡是對集訓、收編不滿者,膽敢抗拒者,格殺勿論。
然集訓很簡單,講的還是告示上的那些話,“均貧富”、“人皆有田”,隻有咱救民軍能夠救民……話雖不多,但當即講得有人振臂高呼要加入救民軍。收編也不複雜,張三李四王麻子,編入救民軍某某部;王五趙六錢老七,編入救民軍某某部……
全給你分散了,全分散到老子的隊伍,即使是腦後有反骨的也休想再反,即使日後有反起來的也休想成氣候。更主要的是,全成了老子的人。這不比挖坑將活人往裏麵埋、一刀一個剁掉往夫夷江裏扔要高明得多?!而且到了再打仗時,各部自然會將收編進來的派到最前麵,派到最危險之處,要殺,也得借敵方之手。投降的也好,投誠的也好,終歸不是自家的弟兄,終歸靠不住,終歸得提防著。這是機密,內部文件內部掌握。
仁義之師嘛,就得這樣。
至於那十三個鄉鎮的頭兒或頭麵人物,那是斷然不可留的!頭兒不殺還行?首惡必辦嘛。
在已放下武器的原地方武裝人員集中到夫夷江邊受訓、收編之前,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照著投誠歸順文冊上的姓名拈坨坨,全抓了。
全抓了也不搞秘密處置,而是公審。由老百姓來喊該殺不該殺。殺了,是老百姓說要殺的。咱救民軍是順應民意。
主宰非常了解老百姓,他失意時,兜裏沒錢時,在民間生活過一段時間,和下層百姓同吃同住同勞動,非常了解百姓的心態,如老百姓喜歡看熱鬧,看熱鬧時又喜歡出點什麼事,那看起來才有味。故而有俗語雲,嶽陽樓上看翻船。老百姓到嶽陽樓上看風景有什麼好看的呢,看風景那是文人雅士的興趣,隻有在嶽陽樓上看到洞庭湖裏翻了船,那才不枉上了嶽陽樓。用書麵語叫“幸災樂禍”,但書麵語哪裏有民間俚語的生動。老百姓看熱鬧還愛看殺人砍頭。故而隻要問某人該不該殺,保準是說該殺。況且“征求意見稿”上這些該不該殺的人全是些地方上的頭。別說是地方上的頭兒,凡當官的,有職務的,管理一方的,誰沒有做過些壞事,誰他媽的不往自己口袋裏裝錢?就算他從沒做過什麼壞事,從沒貪汙,從沒收受賄賂,那不得罪人是絕不可能的。隻要一得罪過人,一被押到台上,應答該殺的聲音會隨即而出,隻要有一個人喊該殺,其他的都會跟著喊該殺,至於認識不認識,了解不了解,管不了那麼多了。“嶽陽樓上看翻船”,一個道道。
這位主宰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的是,一十二個人已經順利地殺了,把頭砍了,可這第十三個,竟然真的從沒得罪過人,竟然真的有人喊不該殺!
九 隻求一死
盡管戲台下有人疑問和合先生怎麼是滿頭白發了,但當主宰審判官最後一次說此人該殺不該殺時,戲台下的回答仍然是:
“林之吾該殺,和合先生不該殺!”
“殺林之吾,別殺和合先生!”
“如果他真的是和合先生就不能殺,如果他不是和合先生就該殺了。”
主宰審判官其實心裏已經決定了不殺此人。
這是人才!得留著,得為我所用。
這個和合先生林之吾非等閑之輩,非等閑之輩嗬!他可是第一次碰到一個從未得罪過人的人嗬!這從不得罪任何一個人,何其難,何其難,僅從不得罪任何一個人的處世哲學來說,就連哲學大師都休想做到。而這個從沒得罪任何一個人的人,卻又是地方頭麵人物,還能讓人家服他、聽從他,擁戴他,還是投誠歸順獻上文冊的“謹呈者”,值得研究,太值得研究了。
戲台下那些喊叫的聲音,又令他覺得有點好笑,都已經告訴他們林之吾就是和合先生,和合先生就是林之吾了,他們還在那裏喊“林之吾該殺,和合先生不該殺”“殺林之吾,別殺和合先生”。
熟諳民情、非常了解百姓心態的他知道,戲台下雖然有那麼多人,其實喊叫的也就是那麼些個原人,大多是“純觀眾”,跟著起哄熱鬧罷。那些喊叫的之所以仍然堅持原來的喊叫,第一,他們既然喊出了該殺,那就非得看到殺了才罷休;同樣,既然喊出了不該殺,那就非得看到放了才罷休。什麼叫作愚而頑,這就是愚而頑。第二,他們也知道了林之吾和合先生就是一人,但依舊不改口,這是把難題推給了他,“我們本地人都不知道和合先生就是林之吾,你個外地人卻一來就知道了?!我們反正不改口,殺或是不殺,看你怎麼辦?”鄉人也有狡黠之處,這就是狡黠。至於喊“如果他真的是和合先生就不能殺,如果他不是和合先生就該殺了”的,是不認識和合先生的人,他們隻是聽說過和合先生而已。然亦見這和合先生的名聲之大、口碑之好。鄉裏傳別人家的壞事風快,好比大江裏放排,順水而下;傳別人家的好事則好比逆水行舟,難。有道是“壞事傳千裏,好事不出門”。
戲台下的叫喊仍在繼續。
戲台下“該殺”、“不該殺”的叫喊,在主宰審判官聽來,就等於是看戲的見戲台上的名角演得好,高呼再來一次,再唱一段。和合先生此刻就是那個名角。
讓你們喊吧,叫吧,多叫喊得幾次,“名角”沒有回應,自然就會平息。這一回,主宰審判官不急於落“法槌”。
喊叫聲漸漸小了。
喊叫聲小了後,一聲“鬆綁”從主宰審判官嘴裏吐出。
主宰審判官喊“鬆綁”的聲音不大,似乎是隨意從嘴裏流出,不注意聽的人,哪怕就在戲台上也不一定聽得清。可刀斧手聽得清清楚楚。
“鬆綁”聲一出,刀斧手揚得高高的大砍刀立即插到了背上,和合先生的雙手立即被解開。那動作之利索、連貫、快捷,“嘿”,令戲台下的人日後回味起來還說,硬比大戲裏的戲子動作快多了,什麼“真把式打不過假戲子”,要演趙子龍的戲子和那刀斧手打一次試試。
刀斧手剛將和合先生捆綁在身後的雙手鬆開,誰也沒有料到的一幕出現了。但見和合先生猛地一甩滿頭白發,雙手抱拳,朝戲台下一打拱,說道:
“眾位鄉親,我就是林之吾,林之吾就是我!你們說林之吾該殺,你們說得對,說得有理,林之吾的確該殺,林之吾確實有罪,林之吾應該和前麵被殺之人一樣,屍首兩處。絕不應該饒恕!”
台下頓時一片喧嘩。
“這人怎麼啦,怎麼啦?”
“就算你是林之吾,好不容易撿了一條命,你怎麼還承認呢?”
“我的爺,你這是真的不要命了啊?!”
“快點走啊,保命要緊啊!”
戲台下的人,竟然都為這林之吾擔心起來。
和合先生又朝戲台下打一拱手,並來了個九十度的彎腰鞠躬,說:
“和合先生是我林之吾之別名,是眾位鄉親賜我之名。眾位鄉親力保和合先生,使得和合先生免於被殺,眾位鄉親便是和合先生的再生父母,和合先生在此致謝,致謝了。眾位力保我不死,說明我和合先生平時裏還算對得起眾位鄉親,然,林之吾對不起死去的十二位。”
說畢,麵朝主宰審判官,昂然而道:
“林之吾該殺,請立即執行。”
台下又是大嘩。
“這個和合先生,怕莫是得了急心瘋。”
“瘋了,瘋了,哪有再三尋死之理。”
“趕緊給審判官大人叩頭啦,叩謝審判官大人不殺之恩啦!”
見和合先生要求殺頭立即執行,主宰審判官臉上浮出了難以覺察的笑,你這個和合先生還是個蠻倔的人啦,還是個真不怕死的人啦,怪不得說你從沒得罪過人,瞧你剛才那番“演說”說得多好,麵麵顧到,還大義凜然,你要對得起那被殺了的十二個人,你一定要一同去死,你是想將殺投誠歸順之人的罪名推給我,你大概是想著總會有人記下這一筆,記到史書上,記到地方誌上吧。想好事,那是百姓喊著該殺的!百姓一喊不該殺你,盡管還有人懷疑你到底是不是和合先生,我就立馬放了你。你現在還想死,我豈能讓你死,我要你心甘情願地為我救民軍效命……可他對和合先生說的是:
“林之吾,你真的要死嗎?”
“隻求一死!”
“好啊,頑固不化,百姓不讓你死,你偏要死,你這是有意與百姓做對啊,行,我就成全你。”
“刀斧手!”他厲聲喝道,“將他重新綁了!”
刀斧手立即又將和合先生綁起。
主宰審判官在喊完“重新綁了”後,喉嚨裏咕嚕了一聲。
他那喉骨節一動,坐在他身旁的“陪審官”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馬上走到刀斧手麵前,輕聲嘀咕了一句。
主宰審判官說:
“林之吾,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和合先生那顆腦袋已被刀斧手按住,想要昂然而答已不可能,但還是竭力掙紮著要昂起頭來。
“決不後悔被殺,但後悔先前之舉……”
和合先生要把自己勸說並帶頭投誠歸順造具文冊的事全講出來,他的確是要讓戲台下的人知道,的確是想著總會有人將此事記載下來。但主宰審判官焉能不知道他想說什麼,焉能讓他說出。
“斬!”
這“斬”字,主宰審判官說得斬釘截鐵。
刀斧手的大砍刀朝和合先生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