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1 / 3)

寶泉是在睡夢中聽到百盛娘的罵街才知道馬德彰去世了。

當時,他雖然聽不出搞不懂百盛娘話裏罵的是誰,從語音裏知道百盛家一定出大事了,應該是百盛的父親無常了。外麵的天光才剛蒙蒙亮,他全然沒有了睡意。他匆忙坐起來穿上衣服,冷冰冰的棉襖涼得他打了個激淩。平時起床前,他都會先把棉襖塞進棉被裏用被裏的體溫暖溫和了,才披衣起床,今早他己經完全顧不上了。他起床下地穿上鞋就拉開屋門走到院裏。他忽然看見院裏站著自已的母親。寶泉娘看到寶泉出來一把抓住了寶泉還沒挽好係住的祆角,說:你起這麼早幹麼去? 寶泉說:俺怎麼聽著百盛他大無常了呢?俺去看看!

回去!別沒事去淌這混水。寶泉娘用手把兒子往屋裏推。 娘,你怎麼了?俺是去看看大盛!寶泉掙紮著,沒被娘推進屋。泉啊,大盛他家的事太複雜了,乖孩,咱先不摻和 ,乖孩,聽娘的話,再回去睡一覺,娘做好飯叫你!寶泉娘張開雙臂擋在了兒子的身前。寶泉看著娘焦急的樣子,心裏突然疑慮重重,沒了主意。他站在那兒沒再動,便問:娘,俺馬嬸子罵得那扒灰的是誰啊?寶泉話音未落,寶泉娘趕忙噓了一聲,伸手把寶泉的嘴捂上了,低聲說:聽到了也裝聽不到,別出了門亂問亂打聽,當心張嘴惹禍啊!聽到沒?母親嚴厲的警告,寶泉腦子迅速活絡地轉過來了。扒灰的!他知道是指的誰家了,可扒灰是啥事呢?怎麼扒得灰呢?又引起了寶泉更大的疑問和興趣。寶泉沒再和母親僵持而是聽話地回到屋裏,和衣躺在炕上心思著百盛家的事和扒灰的事到底有什麼關係呢?母親這麼神秘恐懼,這裏麵有什麼嚇人的隱情?

天光己經大亮了,可太陽卻躲藏著,看不到一絲陽光。雖然,吃過了早飯,可寶泉望一望天空,卻又感到從襖袖裏向外沁著冷氣。母親千叮萬嚀,覺著寶泉真正記到耳朵裏了,才放他出了門。他把午飯的包袱和砍柴刀都係到了腰上,捆柴的麻繩三道五下地盤成一個繩花,拴牢係到了扁擔頭上,肩膀上扛上扁擔,這邊雙手抄到祅袖裏,尋找好平衡點,壓在扁擔上。扁擔的用鐵箍過的尖頭朝天仰著,上邊晃來蕩去著那盤繩花。這是一個打柴工的標準裝扮與配備。每天的早飯後,這條街巷裏就會走出一個個扛著扁擔的壯爺們,遠遠地看去一個個人都象扛了一杆槍,很有些神氣來!寶泉這二年的力氣大了,由原來一天上山打回一捆柴,而變成能上山一天打拾回一擔柴了。打柴人手腳麻利的,過了晌就能打完一擔,擔到南門市場等買家。賣了柴才能轉到糧食市上買點糧食回來,第二天才能有得吃了。趕上運氣不好,柴沒有賣出去,隻好自已擔回家,那明天就得打好譜,要喝稀的餓肚子了。家裏麵女人活動少,女人就喝摻了野菜的糊塗湯,剩下的幹糧往往由家裏的男勞力帶了出去打工幹活。出門沒幾步,寶泉就看到街拐角有聚著的人,他聽到人堆裏的長噓短歎,也就靠在牆邊,蹴在人後麵,聽人們的閑話。

人這麼不擔事啊?草繩子命,說斷就斷了!有人慨歎。

唉,這包子彰死得也太屈荒,多好的個人!你們接信了嗎?這是扛著扁擔的街北頭的丁大個子說道。說完,他又東暸瞭西望望,看眾人木然地搖頭,重又審視一遍看到都是熟悉的自已人,又接著說:陳家傳話了,馬家發送時誰也不能去抬架子!

旁邊又有人又接話茬了:也有人和我說來。

人群裏有人氣不過了,插嘴道:都是回回家,怎下了這毒心,讓人不得好死了,還讓人不得好送!

丁大個子趕緊扛起了自己的扁擔退後一步說:咱還是管好咱們自已吧,別哪一天象草繩一樣,說擰斷就讓人給擰斷了!說到這裏眾人唏噓一陣就散了。

打柴的,抬山轎的,就依序著三三二二地擱著夥向北山的方向去了。恐嚇威脅街上的同族街坊們不能去馬家參與抬架子發送馬德彰,寶泉很吃驚地聽到了這個消息,他切切實實感到馬家是真正得罪了陳家了。他仿佛看到一大團烏雲正從天而降重重壓到馬家的屋脊上,就猶如他親眼見過的那六月天裏山頂上疾奔而來的烏雲,攜帶著閃電雷雨。那閃電就象要劈進人脖子裏一樣,那雨線象萬千銀箭,直嚇得人心驚膽戰。每每這個時候,哪怕躲在堅固山洞裏,也能感受到暴風驟雨席卷一切的貪婪和狂暴。山上的一天,寶泉都恍惑不安,他隻打了兩小捆柴就匆匆下了山。在市場上卻又遲遲賣不出去自己的柴,他心急如焚。好不容易挨到快日頭偏西了,才有人來問價,他趕緊降價象哀求人家似地把柴匆匆賣了出去。他扛著肩擔經過百盛家門,卻遲疑了半天沒有踏進那道門。回到家,把錢交到母親手裏,母親責怪了他一聲:今天怎麼少了呢?他隻回了聲:不好賣!就轉身躺到自己的屋裏。

架子?抬架子?他又回想早晨人們在街上說過的話。他知道人們所說的架子是什麼。就是在一進清真寺,那擺放在寺門裏最南邊的,草棚子下麵的那個象轎子一樣,卻又要比縣官的轎子都要龐大的東西。那是用兩根長長的比碗口還粗的棗木做脊梁,在這上麵用鏤雕的木欞,搭起了一個長方的亭子,這亭子的頂端又有穹形的造形,那穹形彎曲的線條又到彙聚到最頂尖的一個木質寶葫蘆的足下。那寶葫蘆上還頂著一牙新月。寶泉小時候曾仔細看過,這棗木脊梁的前後還各有一道橫梁,橫梁左右還各加了一道豎梁,它們之間都用粗圓的鐵環連結著。就在雕花木亭裏放著一隻長長的綠木匣子。小時候,到寺裏玩時,他就很好奇這架子的用途。看著漆著鐵紅的架子身,雕著白雲彩花的飛翹的亭簷角,花紅柳綠的,他心思這應該是娶親用的。後來在街上再見到它時,那亭子都要被繪著白度哇文字的綠帳子覆蓋起來了,他這才知道那是回回家發喪盛死人用的了。那以後每次去寺裏隨大人禮拜或有事,再看到它,他的心裏就開始發怵了,走路都是溜著北牆走,不敢向南多邁出半步。後來隨著年齡漸大,他也知道了回回這種抬架子送葬的習俗。他知道隻要是街上本族人有喪事,到發喪的那天上午自已的父親連車也不出,也不怕耽誤了掙錢,都到喪家候著去抬架子。抬架子的都是回回各家各戶的精壯勞力。一個架子四頭,一頭要用四個人,一次就需要十六個人來抬。困為架子沉重,每抬出一二十米就要換一波人。寶泉雖還沒有抬過卻從旁也感受過那種讓人熱血沸騰的氣勢:一頂巨大的綠色棚架下簇擁著一百多精壯的爺們,那架子就在男人們忽忽生風的腳步聲裏,在男人們冒著熱氣的肩頭上向前滾動。那架子從街巷裏穿過,那街道房屋就顯得小了很多。寶泉雖然沒見過大輪船,可他就覺得這架子從自己麵前過去時,就象街頭上人們常啦起過的大輪船那樣威武。陳家阻止大家去給馬德彰抬架子送行,那不就象是要把大輪船堵在了港灣裏,任你再大能耐讓你進退不得,這不是明擺著看人家的笑話?想到這,寶泉再也躺不住了,趁著天黑下來,他溜出了自已家,順著街道的牆跟向南邊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