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兩個屌絲(1 / 2)

官河是一條穿越蘇北平原的古老河流,南段為上官河,北段為下官河,承接西塘河,一直延伸至北方平原。

下官河是銅色的,靜悄悄沒有喜樂,沒有悲歌沒有風,有也是沒有情感的彈奏。陽光,穿梭於細浪的氣息之中,舒暢而漫長。春天來了,蘆葦從水裏冒出小芽兒,兩岸隨處可見,青青嫩嫩的,有一種讓憐愛的嬌氣。不管政治氣候國際形勢怎樣,它都會如期出現在白鎮的河溝汊港之中。它是不懂得政治的植物,不會聽命於人。

多少年來,沒有人理睬水邊的蘆葦,他們在高音喇叭的催促下,把糧食和鐵鍋扔進了人民公社的食堂,讓上官村一下子進入了共產主義,過上了人間天堂的生活。飯有人煮,衣有人洗,想吃什麼有什麼,想吃多少由你自己決定。活在這個世界上,吃飯能夠由自己支配真是件幸福的事。上官村的勞動生產力在這個時候得到最大限度的發揮,地區小報對這個村的畝產量進行了報導和宣傳,前來參觀學習的人不絕如潮。但很快這個記錄就被刷新再刷新,上官村像一塊燒紅的鐵,不斷黯淡不斷冷卻,冷卻到常溫時,饑荒來了。

饑餓的日子不是節日,卻常常不期而至,好像是有誰蓄意製造了這場災難。這樣的疑問上官村目不識丁的農民是參悟不出的,唯有蘆葦懂得,不過這位哲人不會說話。饑荒像流言一樣繼續蔓延,長了一副空洞的大翅膀在湖蕩上空尋覓,數日功夫官河兩岸的蘆芽被啄得個淨光。整個上官村都在嚼巴。咀嚼的聲音很響,響徹雲天,好像一部大合唱。樂聲很動人,引出不少老鼠從地洞中鑽出來,站在牆角,瞪著一雙綠豆似的眼睛,楚楚動人。

那時,朱大江成天喝水嚼鹹菜,臉腫得像個大饅頭。大江說:“哪天讓我喝飽大米粥,立即見閻王老爺也行。”捱到最後幾天,大江的肚子越來越大,躺在蒲席等死了。而這個時候大兒子宏富還堅持把自己的一點點口糧揀到一邊,姐姐宏秀破口大罵,他仍舊置若罔聞我行我素。宏武是二兒子,躺在鋪上一口氣沒上來,吳大腳一摸他肚皮,好像一層薄紙,大腳哭得死去活來。那時宏文還小,肚子餓隻知道發呆,從來不哭出聲來。

朱宏照出生的時候,那個饑荒時代已經結束。等到他記事時,已經沒有了痛徹心扉的饑餓記憶。當然豬肉味還是聞不到的,整個村子沒有豬。整個莊子看不到雞鴨鵝在地上跑,麻雀也難得看到。四處光禿禿的樹,如同一幅空洞的畫。

饑荒好像是一個藕斷絲連的戀情,會不定期造訪每一戶人家。朱宏照每天隻喝兩碗薄粥,薄到可以照到他瘦而調皮的麵孔,照到鼻子下麵的一小塊黑痣。宏照的媽說這個黑痣說是個好東西,是活著的標誌,哪天痣突然消失人就離死不遠了。朱宏照從沒有恨過臉上的黑痣,相反他相當重視這塊寶貝,喝粥時總要好好看看它,就好像看一顆勳章。大江喝粥特別仔細,小口小口地喝,與其說喝,不如說是品。品完半碗粥,他便伸出長長的舌頭,在碗裏舔上七七四十九次方才罷休。大江經常感歎,救濟糧再遲一天,我就上饢草了。

這天,朱宏照戴著一頂破舊的綠軍帽,光著大腳丫子,和一個叫陸二黑的夥伴在盤坐在泥地上垂釣,麵前是開闊的下官河,河裏全是油油的水草。

河底還有嫩嫩的葦芽,把它連根拔上來。嫩綠的芽尖兒,如蔥白一樣幹淨的根,洗都不用洗就直接放進嘴裏,咀嚼,咀嚼,咀嚼。很過癮。太陽露著笑臉,看著他們,很慈祥。

一條上官河是他們的,蘆葦蕩也是他們的。他們經常在蘆葦叢裏玩耍,在葦子地裏挖上幾個陷阱,上麵蓋上一些茅草。陷阱不會很深,有人掉進去,他們會在一旁咯咯大笑,慶祝惡作劇的成功。有時候,他們在蘆葦蕩裏學著解放軍的樣子,玩行軍遊戲,在葦子地裏一圈圈繞來繞去,樂此不疲。那些棲在葦葉上的小鳥,常常被他們驚得四處飛散,待他們走遠,它們又倏然飛落到葦杆上……

其時宏照和二黑已經成為鄉間捕釣高手,他們經常盤坐在下官河邊上,一邊釣魚一邊侃著學校的山海經。自製簡易的釣杆,一根蘆杆,一彎鋼針,一條棉線,就組成了一套比較完備的利器。對於他們來說,釣具的優劣並不重要,關鍵在人。有人使用一分錢一隻的“詹記魚鉤”,其成果還沒有他們好。鉤好不如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