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癩疤來吧(1 / 3)

我五六歲的時候拜了個師傅,不是夏道長,是朱仁。

朱仁是半個種田的,下官河有名的二流子。不過他認得好多字,喜歡讀那些破破爛爛沒封麵沒封底的雜誌。成天躺在床上讀書,香煙不離手,看到酒就好像看到了黃花大閨女,眼睛都綠了。朱仁是下官河的活鬼,大家瞧不起他的地方倒不是一些瑣屑的小事,看不入眼的是他偷大姑娘的褲頭子和奶罩子。

我長到三四歲時有人叫我“癩疤”。為什麼叫這個名字,大家不要動腦筋也能想出來。那時我身上害了好多瘡,身上長瘡,頭上淌膿,蒼蠅成天盯著我轉,我到哪兒頭頂上便蒼蠅成群。蒼蠅是一種特別聰明的小動物,腥臭氣味遭人嫌棄,可它們欣賞,人類感覺的臭在它們就是撲鼻的香。它們專一專情於我,專門找我身上可以吮吸到汁液的地方下口,且沉醉不已,連死也不怕。我從不拍打它們,拍打它們我要遭受疼肉之苦,何苦至於呢?

傷口有記憶,春風吹又生。每年春夏季節,傷口就會重新綻開,露出鮮豔的皮肉,到夏天的時候便全麵盛開了。此時朱仁這個活寶就來了,假馬落鬼地洗手焚香,然後把半碗香灰塗抹在我的頭上,膀子上,後背上,大腿上,還有蛋囊上。我感覺到灰是涼的,冰涼冰涼的,疼痛之感立即消減不少。朱阿寶掐滅了手中沒有過濾嘴的煙頭,鄭重其事,念念有詞。他在念經,是什麼經不知道。死人的場麵我見過不少,和尚念的倒頭經我一句聽不懂,我也不要懂,懂這個東西有什麼?難不成將來我做和尚不成。

朱阿寶抹過灰念過經以後說,癩疤,這幾天你堅決不能碰水,否則就會衝撞神靈,三天以後神靈安排好一切才會離開你的身體,到那時候你的瘡就好了。

果然,不出三天,我身上相繼結疤,就好像秋天結果一樣,一個接著一個,豐碩而圓滿,一邊癢著一邊愈合著,真是癢並快樂著。我不理解阿寶的手段源於一種什麼醫道,它是那樣神奇,無數庸醫在我身上賺錢,結果什麼療效也沒有。外公朱大江對女兒說,香灰是假,念經倒是真。朱宏秀的意見與他相反,她說,念經是假,香灰是真的。

其實真與假之間有時就隔著一張薄紙,隻要捅破了,真就是假,假就是真。宏照舅舅畢竟是高人,他說了這一番話。朱仁像看神仙一樣望了他老半天,我的外婆吳大腳歎了一口氣打起了瞌睡。

莊上人叫我癩疤,而忘記了我的名字叫肖木。我一直不滿意這個諢號,可又無力改變現狀,眾人之口你想堵上,可是堵得了嗎?

後來一個偶然的機會讓我改掉了這個諢號。

那年我整整七歲,為什麼用整整這個詞,因為那天正好是我的生日,我的生日那天就是整整七歲那天。朱仁告訴我三舅舅在冰房被人圍攻了,他找了兩塊磚頭,塞給我一塊,說你快去看看吧。我還沒搞清怎麼回事的時候,他就沒了人影。他雖然跑掉了,但我不能不去,畢竟三舅舅是我的救命恩人,不去我會內疚一輩子的。

我拎著那塊紅磚頭馬不停蹄趕到冰房,局勢並不像他王八蛋說得那麼嚴重,碼頭上兩個人正纏著三舅舅,六和尚在邊上拉架。應該是外村的兩個小子,因為我從沒見過這兩張臉。兩個赤佬像水蛇一樣纏著三舅舅的膀子,使他無法動彈。看來舅舅遇上高手了,臉上已沒了慣有的笑容,這表明他過去的笑全是假的,一個人如果在萬劫不複之際還保持那份燦爛的笑容,才是男人的笑,才是曠古奇笑,這種笑才能光照千秋。

現在,他臉頰間充溢的是真實的頹唐和羞辱,那麼無助那麼觸人心魄,惹人生憐。時間就是勝利,時間容不得我內心嘲笑朱宏照的無能。我舉起紅磚頭衝上前去,大喝一聲:衝啊!殺啊!這種氣勢蔚為壯觀,動天地,泣鬼神。兩個家夥立時丟開三舅舅,極有戰略地朝不同的方向落荒而逃。

不過他們並沒有走開,站在不遠處,開始觀望,不知是看我還是看紅磚頭,無論他們看什麼,我這個七歲的氣魄足以讓他們膽戰心寒了。我揮動紅磚頭,大喝道:逼養的,你們有種上啊。他們久久不動,和我對峙著,就是不肯近前。我換了一種鼓勵語氣衝他們喊道:“孫子,來吧,來吧……”他們的眼中猛然透露出一種恐懼,迅速消失在冰房後身的樹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