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官河村過一個渡口,到夏莊時又過了一個渡口,他們交替駕車,以最飽滿的狀態向昭陽衝刺,到鹽湖鎮時天色漸晚,鳥雀紛飛啁啾,進了各自的窩點,西方的霞光正在作一次最後道別。
玉堂說:“走不了了,前麵還有四個渡口,夜裏不會有人擺渡的。今天就在這兒住下吧,明天再走。”看來玉堂對這條路相當熟悉。為了宏照堅定信心,他接著說,“你放心,我這兒有熟人,找個地方借宿,不用下旅社的。”
很多時候,宏照靠的是力氣,玉堂靠的是玲瓏活絡,這種活絡就是世事練達。他經常告訴宏照,每一個人都是值得交的朋友,在關鍵的時候都能幫上你的忙。是的,即使陸二黑這樣無用的人,他也會常年免費為你出車,會請你喝酒,會偷雞偷鵝送給你。
學校裏的人基本上認可茅玉堂這個人,隻有少數的認為他有些假,但這個評價絲毫沒有改變宏照對玉堂的崇拜之情,而且由衷地肯定玉堂的分析能力和處事手段絕對高高在上,起碼自己是無法企及的。茅玉堂是個人才,在白鎮老師當中為數不多,宏照一直這樣認為。
鹽湖鎮是鄰近昭陽縣城的大鎮,商業發達,人口眾多,青瓦屋脊,大街小巷。懶散的居民排著長長的隊伍聚在熏燒攤前切鹵菜,一些人家門前的小桌子上,幾樣葷素,一瓶老酒,日子過得比較從容愜意,絲毫沒有大難來臨前的慌張。開闊的地上確有一些防震窩棚,排列得整整齊齊,隻是沒有人住。
玉堂推著車,宏照在他邊上行走。玉堂說:“想要出人投地,沒有貴人扶持是不行的。白鎮理想比較落後,根本不能跟鹽湖比,待在白鎮是沒有希望的。”宏照似聽非聽,兩隻眼睛像饑餓的孩子,四處張望。
鎮子最東頭是渡船口,水茫茫一片,幾隻灰鳥上下翻飛。碼頭上麵踞一戶人家,小三間,磚牆草蓋。院中一株石榴掛滿了小燈籠一樣的果實,地上還有一些綠色植物,韭菜、蕃茄、紅辣椒,絲瓜、扁豆。一個女人在趕雞上窩,看到茅玉堂就停了腳步,呆呆地看著他們。
玉堂說,這是我表妹。
女人有些不好意思,臉上蕩漾著淺淺的笑意。宏照直覺這女人不是玉堂的表妹。
隨著玉堂進了屋,裏麵陳設簡單,收拾得格外幹淨。桌子是桌子,板凳是板凳,一塵不染。牆上幾幅舊年畫不缺邊不缺角,李鐵梅手舉紅燈目視前方,楊子榮腰插手槍在林海雪原中歌唱,還有阿慶嫂依靠著茶館智鬥漢奸胡傳魁。宏照不喜歡樣板戲,隻要一聽到樣板戲就有些心驚肉跳,這可能成為了他一種記憶的創傷,讓他經常想起小時候的夥伴,那個瘦瘦小小的顧彪,想起了白鎮召開的萬人大會。
那時,白鎮的主要街道上全坐滿了人,來自各村的貧下中農也被召集到這裏,一起觀看批鬥反革命分子、右派和壞分子。
顧彪的爸爸經常在樣板戲的背景音樂中被押上主席台,宏照和顧彪像兩隻小兔子蜷縮在台下,看著人們一個接一個地上台去扇別人的嘴巴,被扇的人當中就有顧彪的爸爸……文攻武衛如同凶神惡煞一般,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人還算文明客氣,不打人不罵人,隻管演戲。
當時周家集排演得最好的要數《收租院》。《收租院》展示地主收租的全過程,集中再現了封建地主階級對農民的殘酷剝削和壓迫,這個劇情激發了人們的怒火,所有人都可以在階級鬥爭的名義下,肆無忌憚地虐待、屠殺、侮辱地主分子。戲演得越好,那些曾經的地主老財的罪過就越深重。顧彪的爸爸是個改造中的作家,他從省城下放到白集官河村就是因為他說過好多不適時宜的話,其中最重要的內容是質疑了《收租院》內容的真實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