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他們的人都比較地失望。曆史老師沈腰潘鬢,落拓文人的模樣,惹人憐惜。音樂老師連個半個徐娘都夠不上,完全可以“醜女”一詞來形容她。這樣一個醜女人自然沒有人感興趣,同時也瞧不起蔣中正了,什麼檔次,用這麼個人彈琴,倒胃口。
這兩個人伏案工作,勤奮而謹慎,難得在公眾場合說一句話。別人和他們搭訕,也是“嗯啊”一下,絕不發表半點意見。這兩個人,再加上一個悶葫蘆校長,就共同構成了沙溝中學的巨大神秘性。有人說,上級派英勇神武的柳文映到白鎮中學做校長就是讓他看管總統府兩名職員,還有他的國民黨老婆。
他們四個人倒真是相安無事,一個共產黨,三個國民黨。每當上級來人借用翻譯官和鋼琴家,劉校長都是嚴辭拒絕,免不了的是拍桌子,一次比一次響。來人多多少少也畏懼劉校長,一是怕他無聲的威嚴,二是怕他的行政級別。不過,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中,個人的善良和誠信,也隻能長成灌木,不能形成叢林。
柳校長做了幾十年校長,和一般人說話也超過不了幾十句。到了七八十年代,已經難得露麵了,說幾句不痛不癢的話,然後中途退場。會議由一個長著濃密胡子的大漢操持,學生都怕這“日本軍曹”,背地裏叫他“徐毛胡子”。學生怕徐毛胡子是有理由的。他麵相和善,像新疆人,但他唇上一撮濃黑的胡子讓他增加了不少陰險可怖的元素。他是安宜人,白鎮人聽不懂安宜話,聽來聽去都像是在和人作氣。做老師的怕徐毛胡子,做學生的也怕,他隻要豹眼一瞪,老師學生心裏就沒了底,七上八下的了。
徐毛胡子做了好多年的教導主任。有人說他和柳的關係很好,柳對他有一種“你辦事,我放心”的信任。也有人謠傳他們形同水火,徐有僭越之嫌,柳有歸隱之意。白鎮中學的人際關係很複雜,到頭來,最不能把握的,就是他們兩個人的關係。
徐毛胡子住在柳校長隔壁,沒有院子,也沒有花。他從早忙到晚,忙得一臉憔悴一臉嚴肅。他的老婆是本地宿儒朱先生的女兒,在小學做音樂老師,歌唱得特別好。徐毛胡子是白鎮女婿,在白鎮窮忙了一輩子,一直到退休前才被教育局恩準回到老家安豐。
校長主任和一些資深教師住在校園南圍牆邊的宿舍區。這個地方好,出門見日見月見風,牆頭上還可以爬些豆莢絲瓜子,牆跟下用幾塊磚頭圍個小雞窩,一年四季的蛋就有了。
最普通的教師散居於校園的空閑教室中,大門西北處的“向陽院”,就住著不少來自各地的外籍教師。
有一個來自南京的年輕人住到了這個大院子,他就是有“巴蜀梅王”、“揚州九怪”之譽的江海先生。他的“歲寒圖”曾獲由安南簽發的聯合國和平美術獎。梅花香自苦寒來,他的第一支梅應該創作於白鎮中學的“向陽院”。
以後又陸續住過一些極其優秀的老師,華達中、陸本義、戎春江、餘亮……
華達中有兩個聰明的兒子,陸本義有兩個漂亮的女兒,老戎好像是一兒一女。老華和老陸都是教數學的,教得特別好。老華退休以後,兩個兒子都到美國工作去了。我和老華的二兒子華海銀在昭陽同過學,有著較為濃厚的弟兄之情。老陸一俟人事政策鬆動就回到了闊別多年的揚中老家。老戎有些脾氣,一邊生爐子一邊教訓孩子,聲音很大。
餘亮出現在白鎮校園時,中國已經完全天亮。他是個百毒不侵癡迷於詩歌的呆子,他的詩他的小說學生都爭相傳誦。他是一名政治老師,書教得非常好。讓他試教語文,卻比政治教得更好。餘亮個子不高,可以頂住一片天空;餘亮嘴很大,可以唱出最美的歌;餘亮一文不名,可以走遍大江南北。餘亮用他的執著和才華書寫了一個鄉村教師的傳奇。至今我們可以讀到他的好多膾炙人口的作品。詩集《開端》、長篇小說《薄水》、童話集《銀鐲子》,還有一本《鄉村教師日記》,就是一個完完整整生氣盎然的白鎮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