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學疚不接茬兒,隻上前送上台階兒:“吳秀才雖然也是一個軍閥,他有兩點卻和其他軍閥截然不同——第一,他生平崇拜我國曆史上偉大的人物是關、嶽、戚,他在失敗時不出洋、不居租界自失;第二,他做官數十年,統治過幾省地盤兒,帶領過幾十萬大軍,可他沒有私蓄,也沒置田產,比較那些軍閥腰纏千百萬,總算是難能可貴。”
烏嫂也不甘人後,曼聲道:“曹老,戴門子現在信的是老莊之道,她說,莊子,不局限於一己之私的大世界為江湖,自由自在為江湖,在她的江湖理念裏,蝴蝶就該自由飛翔,魚兒就該浪蕩江湖,同理兒,流民就應該回歸土地,未白頭的將軍該重整旗鼓,是能人就該去攀高居廟堂,是好漢就該刀口舔血快意恩仇……吳秀才固然是功名心重,但他的野心卻並未使他失去人性,他所做的一切,隻是為了完成自己在曆史畫卷中的那一筆兒。”
曹景歎了口氣,退回去,收槍兒,幹脆地道:“收隊兒!”
頃刻,真黑皮就去盡了,兆學疚笑吟吟地,不知輕重,隻顧狐疑,道:“戴梓後人,真的假的?真會製作火器兒?我也研製過,要不要切磋切磋?”
烏嫂自然不肯跟他磨牙兒,隻朝船裏喊了過去:“老大,你出來主持大局兒吧!”
小榕樹果然沉了臉從船兒裏出來,兆學疚立刻老實了,西貝馬上上前稟報:“軍師說您不在就得聽他的,所以我們隻好跟來胡鬧來了。”
兆學疚讒著臉兒,道:“老大,回去再打罵成不成,眼下……”
眼下就見黑哥的小弟扶著血汙未盡的黑哥過來,也不看這趁火打劫的這一夥兒,隻恭恭敬敬地對準了膠皮的簾兒,躬身道:“烏嫂,老黑一直不敢前去叨擾,以至於失了禮節和義氣,老黑是個土人,你別見怪。”
這時,門簾兒一開,卻是玉壺跳了出來,直撲到黑哥的懷裏,在他的臉上“啪”地親了一口兒,又甜甜地喚一聲兒:“伯伯好!”
黑哥喜得不知如何好,玉壺卻計較著和一心一起,又攏著拉膠皮的車夫,到一旁嘀咕去了。
烏嫂就難得溫言道:“黑哥,您別在意,成敗不像你想的那麼重要,想好,說出來,如果我的請求不算過分兒的話。因為你的路兒,對小輩來說,是一種學習和借鑒。成功總要靠點兒運氣兒,偉大卻能在所有卑賤和高貴的生活中一直存在,哪怕我們贏不來整個世界,至少可以避免輸掉自個兒。”
黑哥怔了一下,緩緩道:“烏嫂,我知道你是個文化人兒,有講究,我……我經過多少個饑荒年月兒了,一回利害過一回,義和團,紅燈照,燒教堂,殺毛子……以後就是革命黨——民國六年鬧大水兒,也是沒吃的,沒燒的……直奉戰爭,搶起來,奪起來,強奸,殺人,可是這又是一回,哪一天兒才是個完呢?終於下決心帶他們逃了出來了,得烏鴉老大義氣,也有了份兒營生,可就是小孩子也生一種頗為悲涼的情感,離開家鄉開始露宿兒到各處就食兒以來,人們的肚子雖然可以不像在老家那樣兒荒涼,可是在情感上……卻一天比一天更多了愁苦。”
黑哥漸漸有些兒哽住,兆學疚就把小榕樹的雪茄奪了過去,遞給黑哥,黑哥開始吞雲吐霧,望著白煙由他的嘴裏裏嫋嫋上升,和天空,自然,原野,河流,以至於他自己融成一片兒,他漸漸恢複了些兒傾訴的興致兒。
“咱隻是個被生活搓揉得發了皺的農人。在這裏,就混上個老大,心裏也是空落落的,和這天兒一樣兒,又深,又遠,又沒有邊際。我的弟兄都是好弟兄,種地兒都是一把好手!老天不負苦心人呢,我們是莊稼人,受力氣吧,那土兒可是好土兒。我們會計算著種子的價錢,還有肥料兒,不同的土兒就種不同的莊稼兒,有時候田裏還有魚兒!又有菜瓜地,柿子黃瓜兒新鮮得摘下來擦一擦就吃,又鮮又脆!那可真美啊!農忙時就雇幾個短工,都知根兒知底兒的,酒也是自家裏釀的,又烈又醇,唉,做夢兒都想到回去,現在都喊國民民國,可我覺得,我們這是大地的忠誠的子民,我們生活,耕種,收獲,從童年一直到蓄起胡須兒,田地和我們才是老朋友,老哥兒,老總統!我們對於莊稼兒真是太熟悉了,我們的手撫育著田苗苗兒由發芽兒到成長,它不該是用來握刀兒槍兒打人殺人,也不該是碰色子兒鴉片兒的啊!”
這些話兒不似是呐口兒的黑哥說的,倒似是從他心底裏掏出來的,苦水兒從他心裏汩汩流出來的!人們聽得幾乎癡迷過去,這時,一心和玉壺卻蹦蹦跳跳地闖進來,舉了一張紙兒,歡喜道:“他簽字兒了,還按了手印兒。”
小榕樹滿意地收起那張紙兒,不再看兆學疚,道:“快把這個瘟神兒送走。”
黑哥也有些兒發懵,原來,前麵兩批都是探路兒的,真正要運送的人,竟然是後頭那個,誰也不曾在意的膠皮!這詭譎百出的江湖道兒確實不是自己該行的。黑哥更是暗暗下定了決心,而其他的小弟也各自有了自己的心得和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