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學疚的眼飛快在他們之間穿梭著,小榕樹的大黑眼也是一輪一輪的,在火的映襯下就顯得有了些狡猾的熱切。兆學疚得到鼓勵,於是道:“這世道確實亂,循規蹈矩就隻能被活活逼死餓死,混江湖也是為了尋一條活路,可江湖中的道義一年比一年壞,因為這亂世,逼得人心浮動,無所依歸。當初因為憂憤而起的好漢,有的失望了沉淪了放棄了,就如同……當年的關二銀;有的掙紮著找不到出路,獨力難撐,被害了,就像龍延久;有的被哄騙了,被迷惑了,被連年混戰的軍閥利用成了打手炮灰;還有的,墮落了腐化了,為了地盤和利益,殺人放火,完全喪失了人心。”
這一番話說得真實而沉重,人人默然黯然。兆學疚於是話鋒一轉,又道:“田少清高,潘二苦悶,可見都還懷著一顆誠摯的俠義之心,為這變了的道義痛心。田少、潘二爺,還有我老大,其實當老大不隻是為自己,也是得為許許多多跟隨自己的弟兄們尋一條活路,因為你們有這當仁不讓的豪義心腸,弟兄們才有了盼頭和方向,為了這個,我們做弟兄的,就得先敬你們一杯!”
三個人自然都意識到這隻是引子,於是坦然受了這一杯。
“我再扯遠些,這些年,不止我們湘西,整個中華都處於這種低迷貧弱的混亂中,我們被列強各國隨意瓜分宰割,開租界,劃分勢力範圍,任意欺壓搶掠;而我們自己的軍隊,也分裂成無數個軍閥割據,為了地盤隨意混戰……有識之士都曉得,我們中國要富強,就必須先統一,統一起搶杠,統一槍口,對付外侮,把外國勢力趕出去!”
那幾個小的,眼睛裏直放光,可大的就不一樣了,激動中不無警惕,田忌淡淡地接口道:“糖二先生這番話確實說得好,切中了時下中華的弊病,可這番話我也不是第一次聽了,相信潘二爺和樹老大也一樣,許多人都這麼說著,來請我們跟他們去統一槍杆,衝動些的,一拍案,去了,可是多就成了方才糖二先生自己說的打手炮灰了。”
兆學疚顯然沒想到這一出,又些怔了,小榕樹就冷笑,潘二心有餘悸地點頭:“就是,所以繡衣哥,你還是撿些實際些的說吧。”
兆學疚隻好苦笑,也曉得此事不能太急,於是一笑置之,回到眼前:“那我還說湘西,實際的……全國範圍的統一槍杆不易,可湘西此時大概還是三位老大能說了算的,三位老大何不借這個時機,想一想怎麼合作,好使湘西的江湖力量統一起來,也好多為這一方的百姓謀些福利。”
這句話終於說了出來,那三個小的緊張過度,一瞬間甚至屏住了呼吸;關鑫也發覺自己的手在輕顫;田忌的眼微微眯著,眼中照例有螢火蟲的光在明滅,右手卻一下一下地撥著篝火,火星飛濺;潘二怔一下,就著手上那一串烤辣椒,一個一個地往嘴裏嚼著;小榕樹吧嗒吧嗒地咬著煙鬥,製造出煙霧騰騰,幾乎找不出柳生的身影了。
於是兆學疚手一攤,又笑:“這個話題太大也太重了,這會說本就不合適,要三位老大馬上決斷,那更是輕率了。我不身在其位,自然就說得輕鬆些。可是,三位老大隻要有這個意向,就算是一個好的開始,對不對?”兆學疚說著先朝田忌眨了眨眼睛,田忌就笑,先開口答上:“對。”
潘二也一拍大腿:“對!”
兆學疚就熱切地瞪他的老大,小榕樹瞪他一眼,懶洋洋地應:“對——”
小榕樹的態度顯然有些淡,而這時潘二早不耐被火星耀了眼,氣氛一打開就衝撥火的田忌喊過去:“別拔啦!那灰裏有金子不成!”這兩人一個粗鄙,一個孤高,就沒正麵衝突,也一直落落難合。
田忌瞥他一眼,棍子撥一下,一隻紅薯就撥了過去,潘二有點愣,“我不吃這個!”
田忌放下棍子,淡淡地道:“你不辣嗎?”
潘二怔一下,這才看見自己手裏拿的那一串紅辣子,隨即忙不噠地扔開,又呸呸地吐了口中那個,一轉身就搶過身邊關鑫咬了一半的魚,兩口吞進去,連骨帶肉地翻嚼起來解辣。眾人看他的樣子,都忍不住笑了起來。田忌雖有些嫌惡,但也忍不住笑了。
……這是這一晚最縱情的笑聲,簡單愉快和諧生動。日後,它常常會在他們耳邊回蕩,照徹每一段苦悶而漫長的日子。但,人生並沒有自這笑而善終,今晚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