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諺有雲:雷公不打種田人,粒米度三關。每年開春,他們犁田,耙土,播種,祈禱,這些流傳久遠的程序,在爺爺主持下,似乎內含了一種質樸、辛勞的尊嚴。一切準備在三月前弄妥,三月一開,就是最大的農忙,插秧。招待插秧手,必備麩子肉,鹹鴨蛋,米酒,雇家慷慨,短工也不惜力,人人以勞動為榮,為興隆生計的希望,可是什麼時候,這些漸次變了?
播種後的祈禱會上,供奉的越來越多,唱舞的時間越來越長,新插上的木樁上還會綁著觸禁的罪人……火把獵獵作響,騰起的黑煙熏得人眼發紅,這時又會有香案上的一柱殘香細細幽幽,鑽透心肺,使人心幽獨癡迷。於是,唱舞的就越加用心,地上光影繚亂,如妖魅橫行,似巫又似魔,而人,統一被魔障了,如癡如狂的全心信奉。他初時懼,而後喜,然後煩,再後燥,最後是要發瘋!
他確實發過瘋過,七年前,他才是個十五歲的血性少年,他發狂奪了火把,砸了香爐——那時,他就曉得了,自己愛的是狼煙,愛一切燒得火起的焰火,獨獨不喜這悶而幽的香燭之煙。
那一頓豐盛的供奉和前半年的累積饑餓也壓在他的心頭,那是全寨人餓斷了腸子省出來的獻祭啊!娃娃餓得昏迷,偷吃了半口就被父母主動捆在了木樁子上,哭得氣息奄奄。那桌上,幽獨的香燭繚繞著,有大頭蒼蠅在享受:臘豬頭,灌腸耙,血豆腐,鴨肉燉板栗,木耳燉雞肉,石蛙悶湯,泥鰍拱豆腐,黃鱔下萵苣菜,燕麥粉蒸螃蟹……
關鑫不相信這樣的法子,可他也沒有可用的法子,他隻好由著自己的性子一頓發瘋,而後翻下了重重山巒,來到了沅水繼續撲騰……
關鑫後來才曉得,那一年的瘋狂和爆發,其實是整個時代的通病,那時,五四青年運動從北京轟轟烈烈地開始,他們憤怒,抗議,遊行,為不平和正義而呐喊——這運動迅速燎遍了整個沉寂苦悶的中華大地!但在這關山重重的邊城之地,關鑫卻沒有同伴,他是寂寞的獨行者。
可是為什麼,每次回頭總得先兜回最初離開的、那至激烈至疼痛的一點上?
此刻,關鑫最先聞到的,就是那一股幽獨的燭火之煙,耳邊吵吵嚷嚷的唱念之詞,微微睜開眼睛,騰騰的火把、繚亂的光影,四周熟悉的場景,都回到了眼前。而自己,則被五花大綁綁在了一支臨時深插到地裏的木樁子上……還是回到了罪人的身份。
關鑫的哀傷沒維持多久,他發現有了許多變化。首先,那歌舞是切切實實的對歌載舞,妹子阿哥情意綿綿,青春勃發;火是篝火,火上是嗞嗞冒油,焦黃香膩的烤山豬肉;包穀酒隨意傳送著,小孩子跑來跑去……而自己獨獨被綁著,立在這裏,自己的麵前,依舊放著供桌,燃著香燭!最讓關鑫惱火的是,人群中,伏翼、兆學疚、他爹關二銀三人居於首位,吃喝得正美。
幾個小孩子立在他麵前,笑嘻嘻地看著他,關鑫就愈加氣惱,一瞪眼,臉一沉,呿的喝一聲,小孩子就被驚得四散,銳聲叫喚著衝回那夥人中,找頭領彙報去了。關鑫慚愧的同時,又安心了些,他要的正是這個效果。
伏翼似乎躊躇不前,關二銀的反應照例最誇張,隻見他把肉一扔,抓條大棒槌就衝了過來。關鑫那能讓他一直耍威風,他照例把長豹眼一瞪,喝住他爹:“關二銀!有膽你再來一下!”
關二銀的棒子都敲到他頭頂了,還真不敢下去了。兆學疚和伏翼又躲在後麵也遲遲不見來勸一下,關二銀沒法,把棒槌一扔,瞪了眼,揮著拳,口裏喋喋做聲:“忤逆忤逆!你個忤逆子……”
關鑫跟他爹吵架時嘴皮子倒利索,他立馬頂上:“比不過你!哎,快些把老子解開,你爹呢?”
關二銀瞪著這隻比他小十一歲的兒子,簡直恨不得把那一萬句的罵做一句,把他罵的立刻化成了膿血,似乎還解不過他的恨來。關鑫惱了,對付他爹,他照例隻用把臉一沉,喝道:“跟你說話呢!”
關二銀也使出了讓關鑫最恨也最無奈的一招,直接往地上一端,把頭一抱,索性“嗚嗚”就哭了起來。
關鑫當下隻覺得氣血上湧,又惱又羞,又氣又恨,三十多歲的人了,越活越回去,話說得重些就哭!他隻好忍氣放緩了聲氣:“我不罵你,你爹呢?你瞞著我爺爺折騰什麼?看我不在你就作反了。”
關二銀依舊嗚嗚哭著,抱頭的兩隻手騰出一隻來,隨意比劃著,關鑫極怕人看笑話,也當下隻氣得咬牙切齒……也難怪關二銀怕他,這當爹的十一歲X出個兒子,這兒子十一歲時就敢把這浪蕩在花船掏空了身子的爹撲倒了,狠揍了一頓,還美其名曰:爺爺讓我來的,你老子讓我替他來收拾你這個忤逆子!
——自此,這一對奇特的父子倆,成為邊城一例,也成為了關家寨的一大趣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