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鑫恨了一會,漸漸找準了關二銀要比劃的方向,看過去,他隻覺得腦中“嗡嗡嗡”的,一片空惘,渾身的血液就如同瞬時被激在了冰水裏,他的視線漂浮著,那裏有幽幽細細的煙霧繚繞著,上麵供著一個牌位……關家寨第七十八代寨主關山之位——
關鑫隻覺得眼前一陣陣持續發昏,他昏惘著找準了關二銀,就像瞪血海深仇的仇人一樣,恨不得去掐死了他,隻苦自己撲不過去——“你媽的,關二銀,那是你老子!你賠我人來,你解開!讓我打死你!”
關二銀見他一時過不來,也邊哭邊罵了回來:“我還是你老子呢!你怎麼不見賠我?我混花船也不過一夜兩夜,你就逐日雞借狗不是的尋鬧,還趕著打我,可你一跑就是七年,你就這麼把我們陰幹著,你就好人了?老關不大好了,要你回來衝喜成親,可你綁都綁不回來!老頭子是鐵打的,就該你這麼氣他!”
原來已經七年了,他已經離開七年了。原以為這裏的日月人都是不變的,日子是要捱著過的,天災人禍是老百姓得受著的,關二銀是不會成器的,爺爺是不會老的。他終有一天,會等到自己回來,堂堂正正地站在他麵前,證明給他看——三金子沒有錯,這樣的生活才是錯的!你孫子沒有錯!
為什麼沒有等他?爺爺說,痛苦常使弱者厭世輕生,卻使強者更加清醒奮發。他是強者,如何會死?
關鑫嘶聲道:“我不信!”
伏翼沒法,被兆學疚推著到跟前來,雖然關鑫被綁著,他還是畏畏縮縮的。關鑫一見他,想到那個古舊野蠻的傳位儀式,他簡直要瘋了,發起牛勁,後麵腿粗的大木樁也被他生生拗斷,而後瘋牛一樣朝伏翼撞了過來!伏翼照例朝人後躲,兆學疚是他哥,當下一插身擋在前,他手上早伶俐地取了牌位當盾牌又擋在了身前。
關鑫略停得一停,嘶聲嚷道:“讓開!我從來都不信這木頭把戲的一套!”
兆學疚針鋒相對:“你可以不信,你也可以發瘋,你尋他,怪他占你爺爺的位,恨這個古老的儀式,可吃你爺爺的人是你,是你!現在他就隻剩下這木頭把戲,你有本事再砸了燒了。”
“我?”
伏翼連忙從兆學疚背後伸出頭來:“就是你,我是外姓外來人啊,你不在,你媳婦又欠我錢,就先把這個位子抵給了我。”
“我媳婦?”
他從不曉得自己有個媳婦!
關二銀就嘟嘟囔囔地插話道:“幸虧了你媳婦,原來你也敢給老頭子甩耙子,耍豬八戒的把戲。老關死後,都曉得你再沒忌憚了,就更是馬尾穿豆腐,不能提。誰也不敢去尋你,你媳婦剛出月子……人不可與命爭,磨難出來,還指望日後哩。她來回一趟,就都弄妥了,才讓你走的。”
好吧,不但有個自己根本不曉得的媳婦,現在還進一步添了個孩子!多麼荒謬而瘋狂的世界!
兆學疚看關鑫照例要發怒,就舉手止住,把伏翼拖出來:“你說,他要不信,你往細膩裏挖!你不是‘有錢包打聽’嗎,哥哥我包袱裏的寶貝全給你!”
伏翼的小眼晶晶,頓時在放光,雖然兆學疚的包袱裏顯然是什麼值錢的都不會有的,但好歹有個應許,不是白活。
“當時大夥都怕你勇力過人,又無法無天,於是你媳婦說,釣魚不在急水灘,就設計幾個人用漁網罩住你,又用四股侵水的牛筋才把你捆撈了,正帶著往回走呢,遇上祭河伯,你又乘亂逃了,大夥也不追你,是因為你媳婦在船裏等你呢……後來的,就你自己曉得,魚湯,還有十個大洋……”
關鑫隻覺得腦中又是一嗡,悶悶地懵著,原來……竟然是她!伏翼呐呐的似也不善傳達,但切中的卻正是隱秘的中心:魚湯和十個大洋……
思緒亂麻般飛旋著,飛旋著轉回那混亂的一天……在沒有見到她之前,那時,世上似乎隻有灰色,黑色與白條條的雨水,灰蒙蒙的江,濕漉漉的江,灰蒙蒙的天,濕漉漉的天,一切都無窮無盡。
江麵上架起了高高的祭台,有漫天的儺舞祭歌,有自動走向祭台請死的少女,河岸上全是跪告苦求的人,空氣中全是幽幽的香煙縈繞,那麼執迷的愚昧!他們的眉宇之間現出一種決心,這決心和悲壯,誠謹,肅穆糅合在一起,使他們的臉孔有了一種既鋼又柔,既謙卑又倔強的表情,他們想以一片赤子之心上通天庭,用真誠感動上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