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潑大雨像橫掃大地的洪水一樣不間斷地奔騰而下,具有一種怒不可竭的聲勢,在人的腦海裏浮現出橋梁坍塌、樹木掀倒,山崩的景象,沒有人能夠抵擋那傾瀉的巨流,它仿佛在衝擊著我們岌岌可危的賴以藏身的像一個小島似的昏暗的寂靜。
他自己被捆著一雙手,全憑兩腳踩水在水中掙紮著,滿肚子摧肝裂肺的委屈,終身苦難生涯的兆頭,往時一切希望的破滅,這些心思在他心靈中淒涼地顛簸著……正滅頂時,空氣中飄來了暖暖的炊煙……
那是一隻小小的漁船,像一個家,殷實的家裏,裏裏外外,大小器具,都收拾得潔淨而明亮,一切井然有序,一種發自女人的審慎聰慧的心思的安詳和平,溫柔的氣息支配著整個家,使人一腳踏進來就發生一種親切溫暖和舒適的感覺,這種感覺是一個人久別回家後才會有的,它讓漂泊的靈魂靜下來。
他在回憶這些過去的時候,不僅當時的種種情景會曆曆在目,當時的氣氛,味道,甚至一個微妙的眼色和一句含糊的話語,他都記得非常清晰,也就是說,他不單是用腦子回憶,他的視覺,聽覺,嗅覺,觸覺,他的整個身心都像重新經曆一番過去的事……他甚至舍不得過多地回憶,連麵對潘大咬牙切齒的痛恨時也沒有,他硬生生把那天的事情分成了兩截,而她就是那個微妙的分界點。
當他盡著最後一點力氣翻上船去,那一刻,他竟信了冥冥中自有宿命的救贖,那船上,嬰兒,嫻靜的女人,暖而明豔的火焰,燉得正香的魚湯……魚湯!
當時,她的麵孔像石頭般沉靜,但不那麼冷硬,執著中帶著柔和,一種內心澄明的安詳與平靜,一種不帶理智的超脫,她對他說話,柔和的聲音,冷靜的眸子,聰穎,從容而又寧靜的容顏……
他癡迷地看著她,好像一個在哭的孩子,透過瞳孔上蒙著的一層淚水,迷迷糊糊地望著太陽光,一時忘了自己的悲哀。
這一刻的所見、所感,統統留在他的記憶中,不變動,不退色,它的生命拘留在一種永不變化的光線裏,還有野心、恐懼、仇恨、希望,它們就像當初看見的那樣,圖片一樣長留在了他的心裏。
他確實當著她的麵,喝下了那滾燙的魚湯,她又給他一支竹杖助行,她說:“魚和竹,就是家鄉的水和山衍出的山水之靈,放心走,無論走到哪裏,它們都會在你的血肉靈魂裏,默默相護。”
後來,竹杖破開時,就見那裏藏著他最需要的十個大洋,作了他出湘的費用。那時,他才悟到了竹的玄義,而他卻萬沒料到,魚,同樣也有它更深層次的意義……
爺爺說,一個男人應該有自己的秘密,有了自己的秘密就有了責任。爺爺的秘密,爺爺的苦心,爺爺的陰謀,爺爺……那鱔魚一樣的食人魚!
原來就不該相信的,從來都沒有宿命的救贖,可那時,卻真真切切地救了自己,以這個信,來堅持了自己的不信。記得他飽暖了身心後,握著竹杖,走出了那隻船,當空對水,煥然重生!
……
受了欺騙的記憶一點一點滲透他的心,他一時間無力憤怒,悲痛的心情就趁機開始從他受傷的部位升起,疲倦像晨間森林裏的濃霧,貫穿了他哀傷的心。他看見跳躍的、熾烈的焰火在升騰,於是他慢慢地走過去,和那時一樣,背過身去,以索就火,火灸在皮肉上,刺痛得真實過癮,他“啪”的一聲掙掉了捆綁,那截斷木摔在火裏,燃在了一起。寨人們驚恐地看著他,紛紛走避。
“她呢?”關鑫平靜地問。
關二銀呐呐地答:“這年頭誰不是草人兒放火,自身難保?我讓她下山到邊城去自過活了,你尋也沒用,你也配不上她,隻有享不了的福,沒有受不了的罪,她討了休書,不再是你媳婦了。”
這下媳婦又沒有了。真便當。
兆學疚曉得關二銀說話從來不在點上,於是推一下伏翼,伏翼就接過去道:“她放你走的時候,是山洪,洪災過後,是蟲災,別說這寨裏,就整個邊城都沒法活,你媳婦就押了你的位子、屋子,也接了你的擔子,還雇了我們許多人幫襯,硬帶大家撐過了命關,於是大夥都叫她湘夫人。”
“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 ”……湘夫人,好優美的稱謂,原來,她並不止是自己一個人的信仰和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