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忌後來自灰燼裏挖出了母親為他藏下的銀錢,作為了以財聚人的江湖起點。他成了小有勢力的田少,但江湖上卻再不見聞呂子的蹤跡和名頭。但他相信,無論是苗家的老司,還是土家的梯瑪,隻要通過建立一套迷信從而得到了權力,就不可能輕易放棄——熱衷於統治,是人類感情中最強烈的一種,也是最巧妙地把自己偽裝成有道德和利他主義的一種感情。然而,自己是否也不能免俗呢?
人皮鼓被他找了出來了,土司也可以回籠,而梯瑪,必定得依附在這兩者之上,才能把自己的權威發揮至最大。田忌隻顧碌碌地搜尋著,似乎找不出這個人,他的事業和思索也無法轉移和繼續。
那時,田忌二十一歲。他帶著母親的骨灰,就這樣走出了深山,來到了江邊,準備拋灑骨灰。
那時,江邊的樹木,狂亂地搖擺腰肢,振臂號呼,奮力掙紮,有的連根拔起,破空而飛,連阡將要成熟的稻田,青黃的穀穗全部盎伏,在地母的懷裏哭泣,遠處的山巒村落,已經無影無蹤,隻剩下濃重的烏雲,如萬馬奔騰,湧塞低空,天宇會隨時塌陷。
這瘋狂而苦難的一幕似乎總在等待好在世間重演,大自然在肆虐,蒼天閉目,人們在苦苦乞求……
城門外,有一個囚犯,在大聲罵著,嚷著,也哭著,求著,正等著被湊成土匪的數目砍頭,或等著他的哥哥能在最後一刻籌夠人頭金來贖他的命……有兩個兵差隨意嬉笑著,因為舍不得多費子彈,就在一塊大大的石頭上,一下一下地磨著大刀。
——土匪還兔子不吃窩邊草,拉票也挑肥揀瘦的,軍隊卻是一把篦子,不管大小虱子一齊刮。
再遠些的地方,有人在江上水裏大聲叫罵,一聲聲那麼激烈刺耳又那麼回腸蕩氣,讓人聽了血脈賁張!
“……吃草吧!溫順的人民!正義的呼聲喚不醒你們。自由的賜予對牲口何用?它們隻配備宰割被剃光毛。帶著鈴鐺的重軛和鞭子,才是它們一代代的傳家寶!”
那狂風大雨不可寄目,於是田忌的眼睛就放在了那個死囚身上,他諷刺地笑一笑,對著蒼天眨一眨眼睛,他大步走了過去……
“田少!救救我!十個大洋,一條賤命!你救救我!”死囚認得他,如揪住了最後的一根救命稻草。
那兩個磨刀的兵差也停下來打招呼,都有些期待——十個大洋到底比一條賤命有吸引力些。
田忌就微笑,眨一眨眼睛,他搖頭了:“十個大洋多是不多,可我也不想舍給你,沒意思,有錢我倒願意和這位兵大哥做做生意,十個大洋,我賣你一把大刀,行嗎?你們砍個人頭,一把大刀就夠了。”
這個交易很便當,田忌很快交完錢,拎來了一把磨得鋒利的大刀,那死囚犯沒了指望,隻瘋狂地大罵,罵天罵地罵鬼罵神罵死人罵活人……田忌隻笑嘻嘻的,饒有興趣地看著他,詭異地蠱惑道:“看,刀還是他們的,所以你的命也是他們的,錢也是他們的。要錢賣命沒有,不過我可以把這把刀送給你,你要命,不妨自己爭取,拿刀砍翻那兩個,刀是你的,命是你的,錢也是你的。要不要?”
在場聽見的那三個人全都呆住了……
風浪仍在江邊咆哮,山洪馬上就要來了,人們在江邊驚恐痛苦地哭號哀叫,同時還有一陣傲岸不馴的笑聲振蕩於在瘋狂混亂的天地間,好半晌,田忌才發現,這笑聲,除了那邊叫罵的那個人,也還有自己一半的溶入。
這一刻,除了私仇,終於有了別的,震動了他欲有所為的、年青的心!他的江湖路正式開行——
天空有淡淡的雲霓,有一痕殘缺的月和無數閃爍的星星,空氣中尚留一層未落盡的塵埃,不過它極薄、極稀,讓星月的光輝落到大地上來,即不十分晦暗,卻又柔軟和溫暖。地麵上有疏疏朗朗的燈光,散落四周,和天上的星月互相輝映。
不知怎麼的,小榕樹就有種空蕩蕩的感覺,好像剛剛出錯了手中的法寶。其實沒什麼具體的原因,也許是因為那小子死性不改的樣子——沒有哀求,沒有恫嚇,就那麼懶洋洋地微笑著,還有那輕快的語調和能讓你記住一輩子的眼神,那一副暗淡的容貌和始終淡然而傲的錚骨氣度。
田忌的無意中掠過一心的光腦袋上,一心瞪著清澄烏溜的眼睛看他,田忌不知怎麼,就衝他眨了眨眼睛,微笑著問道:“小和尚,你曉得‘不說破’的故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