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椒隻覺得自己胸臆中的那根弦“澎”的一聲崩斷了,正要不顧一切做些什麼,湘夫人頭一轉,已低頭向水麵,換了一個調子,輕聲道:“快撈,竹篾拿出來。”
椒椒的心漂浮著,全無主張,當下隻惶惶地依言去看水,水麵上,已經陸續有魚被葉汁子嗆暈了,翻著白肚皮浮了上來,椒椒怔了一下,不覺就又依言取了竹篾出來,就著撈起來的魚,桃花一樣在腮裏穿連在一起。
等魚放在背簍裏,那緊張的空氣早淡了解了,椒椒不知如何才好,她的背簍裏的皂葉子就在溪澗邊,本來是要洗頭的,可她也忘了,隻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水。
湘夫人溫和地看著她,親切憐憫得就如同一個知心的姐妹,椒椒隻在她的目光中掙紮著,如同那背簍裏“啪啪”地掙不起來的魚。
隻聽她淡淡地道:“椒椒,他們不止是山農,還是獵人,獵人居無定所的生活解放了農民的思想,他們想的越來越多,這是好事啊!你看,教我們結網撈魚的是伏羲,可薑子牙垂釣渭水,終成相業,輔佐周王推翻商紂而流芳後世,漁民就以他為漁業始祖。……雖說女人愛的是一個男人,而不是他是個什麼人,可如果他不是他,或者他已經不是他,你還會喜歡他嗎?”
椒椒怔住了。
喜歡他,她說,你喜歡他。
……
短暫的黃昏稍縱即逝,暮色淺淡,不知哪裏有人吹的曲調輕柔而帶著些許傷感,伴著月牙爬上了柳梢。湘夫人放開了壩口,流水滔滔,喝飽了雨水的小河,像大地的淚泉,在四周嗚咽著,回旋著,在生活的洪流中,人間不知發生過多少悲歡離合,多少生死輪回。
椒椒的心空惘著,無以自處,她曾是個多麼勇敢無畏的人啊!以往的感情,鮮明地分成了快樂和不快樂兩種,刻在視網膜上的影像如此鮮明,她甚至可以不帶任何感情、客觀到令人害怕的程度,回想著這一切。
當她主動走上那祭台,自動躺到那棺材裏,那是怎麼樣的絕望而熾烈的虔誠?除了如此獻出自己的年輕美麗的生命,還有別的活路嗎?男人們在哪裏?會不會男人骨子裏都是膽小鬼,所以他們才如此崇拜勇敢,認為技高膽大遠比其他任何品質更值得褒揚和欽佩?可到如今,麵對蒼天的不眷顧,麵對大自然的肆虐,男人們的勇敢又到哪裏去了?
椒椒聽著那不絕的祭歌和哀告,她整個人籠罩在幽幽的苦煙中,心裏有著絕望的驕傲和鄙夷,那種被吞噬的感覺湧上心頭,心中的渴望不能自已,最糟糕的是,她感到她正將自己交給這一切,交給那即將來臨的事情,交給一場大歡喜,交給一場大劫難,她的生活似乎浪費,乏味,渺小,又令人厭惡,那麼多生命都沒有被利用上。
棺材漸漸被蓋上了,堵住了她的視線,椒椒的淚也噎住了胸臆,狂風、暴雨……江洪依然肆虐,蓋棺材的人嚇得停下了手,趴在地上哀求,椒椒就覺得諷刺啊!值得嗎,自己的獻祭?這麼醜惡懦弱的姿態!
這時,那個人的狂笑替著自己傲視了這風雨江洪,傲視了這祭奠習俗,他在狂笑,在大罵,狂風暴雨般的譴責,排山倒海而來的嘲罵,他不但在替她吐懷,卻又在痛心疾首地責罵著她啊!
“天地有眼,睜眼看看啊!你們求的是什麼?不用人逼你,你自己就願意獻祭你的命,你是牛羊嗎?人卑屈到了牛羊的地步,又要誰來憐你救你,牛羊要死時獻祭有用嗎?老天不開眼,難道你們就沒有眼嗎!你們就不能睜開眼看一看嗎?隻有挑戰上天和命運,才能保護那些對自己非常重要的東西!你敢站起來嗎!自己站起來吧!……吃草吧!溫順的人民!正義的呼聲喚不醒你們。自由的賜予對牲口何用?它們隻配備宰割被剃光毛。帶著鈴鐺的重軛和鞭子,才是它們一代代的傳家寶!”
她一口氣就此吐了出來,氣血翻湧得厲害,要翻身去看,要站起來,卻被那棺材板毫不容情地壓了下來,最後的視線裏,隻見著那個人傲然而立的無畏天地的身影。但他卻決看不到她了……
如果這天地並不值得,這場獻祭也隻是一場笑話,一場騙局,那這個男人是否才真正值得你為他而活,去贏得他,為他奮鬥,還值得為他而死呢?
……隻可惜,一切似乎都已經來不及了!如果還有機會,還能求今生……
她生命中所有的記憶都在此刻衝撞在一起,麻木而懦弱的獻祭羔羊,強悍妖異的巫女重塑,死亡與愛的救贖交融刹那,宛如燃燒,宛如爆炸的熱烈如疼痛,後來漸漸簡化為夢魘、等待和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