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榕樹“哼”一聲，雖然不肯就說什麼，卻偏偏是有些吃他這又甜又粘的一套的，不然也不會是他和一心在麵前特別得寵。而聽他說在半壁中仍有膽氣采棺材上的野梅來吃，也自有些滿意，氣就漸漸消了。於是瞥他一眼，遞過了酒葫蘆。
兆學疚大喜，接過來灌下一大口，頓時覺得和緩不少，於是又道：“我本來想跟你講那溫水鍋裏慢慢煮青蛙的故事，你肯定見過的，溫水鍋漸漸加沸，可那青蛙安適慣了，一步一步熬著，就煮死在了鍋裏，倒是一下子下到沸水鍋裏，生死之間，青蛙會盡力一拚，尚有生的機會。”
兆學疚又自搖了搖頭，黯然道：“可我覺得沒必要講，因為你見了潘大的悲劇，心裏肯定已存了另一個死理，就像古人的刑罰裏的請君入甕，把人慢慢地烤烹致死，才是最殘忍的。你不肯信我，不肯信我背後那個主義是有生機的。”
小榕樹不置可否，兆學疚已猛然站了起來，拉著小榕樹，小榕樹皺起眉頭，卻不能不憐惜他的右臂不能使力，隻好順遂，他們來到了那山崖的邊沿，放眼望去，隻見那清朗的月光下，綠意化作暗影，依然盎然，有田野農作物的嫩綠，新葉的淺綠，與樹籬鬱鬱蔥蔥的濃綠，全都化作了深深淺淺的陰影，而在光與影中，他們又可以看得好遠，仿佛可以望到蒼茫大地盡頭的曲線，一股古老的、異端的感覺在他們的體內沸騰，壓抑已久的桀驁不馴的本性，在血液裏熾烈地流竄，這就是民主的感覺，站在世界的頂端，與天空如此接近，而你自己，則是獨立而自由的，你有力量，受保護，有能力，也有勇氣！
兆學疚的感情沸騰著，已經迎風張開了雙臂，似乎要擁抱生命，擁抱這個山丘，擁抱腳底下的世界——
“所以，我要和你在這裏等候日出，我想和你一起看，看那黑夜漫漫也有盡頭，看日出衝破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照耀大地！三民主義中，確立了民主、民生、民權，我們會是這國家的主人，獲得生存的權利，建立起獨立自主、富饒強壯的中華民國，我們驅除外國勢力，廢除不平等條約，建設我們的祖國！新中國就像這日出一樣，會熬過這漫漫長夜，衝破黎明，衝出世界！”
小榕樹被他煽動起了熱血，也許是剛禦下了關家寨的重擔，人就有了些空虛所以也有了空隙。但他卻還是自重而矜持的老大，他的心誌有所浮動，但外表隻是把酒葫蘆舉了起來，掩飾著一灌而盡。釅烈的包穀燒，衝得人氣血翻滾，十分豪壯。小榕樹借著酒勁終於卸卻這一身的重擔，竟也能與兆學疚的書生意氣揮斥方遒一把，衝口剛要說什麼，酒力蒙頭而上，他順勢軟倒，就用兆學疚的大腿當了枕頭，也不管那今天的出路，明天的恩怨，隻管放寬心懷，呼呼睡了過去。
兆學疚喚了兩聲，卻又如何喚得醒？也曉得他一貫操勞，難得寬鬆，當下也不忍再叫，隻是山風凜冽，又怕他著涼，一時就有些躊躇，這時卻見那柳生解了外衣閃身出來，兆學疚大喜，連忙熱情地招呼他，他卻充耳不聞，隻默默地把外衣合在小榕樹的身上，甩手自下山去了。
兆學疚心裏就輕輕一動，這柳生……待他們的老大，不知不覺間，似乎是心悅誠服的好了呢！想當初，他一直是最難收服，也是小榕樹最不願意收服的一個。兆學疚有些好笑，為什麼呢……這時夜風瀟瀟，寂寞冷矜，於是他又搖了搖頭，收回飄飛的心神，隻暗罵自己神經質。
他縮縮身子，又撿起酒葫蘆不死心地搖了搖，哭喪了臉，開始一分一秒地打熬這漫漫長夜。
小榕樹一夜醉眠，黎明時分被兆學疚劇烈地搖醒，要發怒，卻被他的亢奮感染，於是擁衣坐起。
這時，四下裏仍是墨黑的，晨風清而徹，兆學疚卻凍得口青麵白，齜牙咧嘴地用一隻左手敲打著大腿，一邊要小榕樹同看那東方。
黎明時橙黃的氣氤在東方已升上來了，最初，這氣氤還很淡薄，不久，就漸漸地濃厚起來，似乎隻在一刻之間，就將天空染成了碧綠色，昨夜以來閃若寶石的星和月全都銷聲匿跡了。曙光漸漸照亮了一層高空卷雲，它們被染成五顏六色，從東方的天際開始發亮，然後，像柔和的蠟筆畫一般飄拂開去，樹木的枝椏將天空分割成萬花筒，紅日升起來時，這些圖案不停地變換著顏色，最後一切消散成了藍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