妝園的廚房,一盞殘燈,關鑫在小桌前獨飲,孩子在吊床裏酣睡,秋千時不時推一下,偶爾又溫一溫殘酒,這裏特別的寧靜、溫馨,有一種浪子歸家的安詳——不是因為夜色,不是因為酒,是因為人,女人,這個女人。
酒意上頭,關鑫敢於直視秋千,燈光光暈的餘暉映照在她的臉上,他簡直可以說她的臉在放射光芒,那是因為她內心深處有一種幽閑、寧靜、永不消失的光芒,讓人如此留戀、如此迷戀。
屈原憂患,桃源夢,湘女多情原是湘漢永遠也掙不脫的三張網。
這時,外麵悄悄有了許多聲響,窗下、屋頂……瞞不過他這種練家子好獵手,他晃動著酒杯,平緩心情,就像他的弟弟一樣。秋千素來沉著的臉此刻有些壓抑不住的急切,他不喜歡,於是笑了。
“人是怎樣死的?書 上說,氣血不再巡回往返,它最後一次從身體裏走過,人能感受到最後一次氣血溫熱的感覺,據說,氣是從下開始往上湧動的,它暖暖的、緩緩的,應該跟酒氣很像,隻是酒氣是從上往下的……人氣到腿的時候腳就冷了,其實是死了,到腹部的時候腿又冷了、死了,慢慢湧到心,心死最難,生平的瑣碎久忘之事,都隨心血來,一一潮過,無數懊悔煩躁,似油沸鼎中,積聚心窩,恨不得就死,卻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隻能分秒煎熬而過,直到平生所為,一一潮盡,你才會感覺到那股熱氣縷縷然逆上,漸漸穿喉入腦,然後自頂顛出,騰上如炊煙,那時,估計人倒又不想死了,可是,就在那時,魂就已經離竅忘軀殼了……”
秋千倒是願意談一談的,談一談會讓人忽略屋頂上、窗下河越來越肆無忌憚的動靜,但她聽了這話,又看了看關鑫的臉色,她不免有些失驚了,失望了。
“你想死?那你確實不如他們,因為你已決意與這一切和解了,你知道,死就能帶來和解。”
關鑫就苦笑,他說話時語調很平靜,而他的眼眸裏,蘊藏著一種冷靜而深沉的憂傷。
“不是想死,是死過……別慌,什麼都嚇不著你,我真佩服……我真喜歡這樣的你,秋千,妝園是小榕樹的黑店,你們店裏的蒙汗藥也沒差,我沒暈,是我的體質出了問題了,秋千,我吃了我爺爺的肉,又被吃了劇毒的蛇王的狗咬過兩次,還,中了椒椒的情蠱……秋千,我很多次控製不住自己,移魂、癲狂、瘋狗病、蠱,全是沒藥醫的,我不怕死,可我不能瘋……他們,我們把這裏交給你,很放心。”
秋千的目光盯在他的臉上,亮晶晶的目光,過濾著一層星光、一層淚光。
關鑫就切切實實地笑了,他道:“我的皮會蒙在人皮鼓上,野蠻也好,愚昧也好,封建也好,我相信你會尊重並且愛惜這裏的一切,對嗎?”
秋千默默地轉過臉,不讓他看到淚水在滑落,她不是一個用眼淚來挽留人的女人。
一時間靜默,他們可以聽得到,窗下河上,他們的船已經準備好出發了,他們都在樓頂上一字排好,正麵著罌粟地,他們甚至能聞到那邊吹過來的,渾濁醉人的風,一心搭起了弓箭,箭頭上燃著熊熊的鬆脂火,有些壯烈也有些惆悵,於是兆學疚說(他一激動聲音又大了些):“它在我們到來以前,就已經存在了,在我們離開以後,它依然還會在,依舊歎息著,呼吸著,地上的泥土一層層地在加厚,觀望著,等待著,生生不息。植物一向沉著而又堅定地持續生長,脆弱的其實是我們人類。我們能做的,是保留某些堅韌的東西,它會被留在一個不能被摧毀的地方。”
小榕樹沉聲下令:“放!”
弓弦扣彈的悶響,箭簇劃破夜空的聲音……最後一支神箭!
火,隻怕已經熊熊地爆發開來了吧,他們甚至能聞到了硝煙的味道,隻是癲狂了四天的人實在累狠了、睡死了,沒那麼容易驚醒。
屋頂上也一片沉寂,他們仍對著爆起的火,惶然沉思著,流連著。
秋千就起身,慢慢地走過去,“啪”的一聲,推開了北麵的窗子,好讓硝煙在夜風中吹進來。
聽了這一聲,屋頂上的人總算有了些動靜了,是伏翼在說話,他的聲音沉鬱,但是漸漸已經有了男人的力量——
“我們真的要走嗎?這裏好不容易又有了妝園……我們每離開一個地方,我就覺得自己死了一部分……又死了一部分。”
——這一次,你知道你死掉的是什麼嗎?是愚昧和盲目。你早已經不需要在愛裏尋找力量,不知不覺中,你已經取走愛中最有價值的部分,用我們身上最吸引你的特質,把自己重塑成了一個真正的男人。你的勇力不再混沌,從此,你會懂得自省和思考,會變得更加強大和清醒,生活再不能蒙蔽和嚇唬你——這裏其實也和天津衛一樣,又是一個裝滿悲慘和夢想的回憶廢墟,這就是生活吧,所有的東西都會離開,把位置讓給新的東西,可是,就是因為這樣我們盡力熱愛,盡力鬥爭,離開時才不至於遺憾,因為……也許隻有這些回憶,才是我們塵世間唯一的慰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