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向來認真,他堅持誠實地回顧完畢,又笑模笑樣地歎了口氣,就準備草草了事。典型的虎頭蛇尾。
“今天,風很好,陽光也不錯,我還喂了那隻醉鳥兒,我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明天繼續。”
一心幹脆地把畫夾一合,放下筆,就勢一個後翻,躺倒在了甲板上,打個滾,開始了閉目養神。伏翼和糖二各自抗議一陣,也漸漸安靜下來了,他們在靜聽著海風的吟唱、浪花的轟鳴和旗杆所發出的“咯吱咯吱”的聲音。
這是一心最喜愛的午休時間:太陽和海風的觸感一樣懶洋洋的,而陽光更擅長閱讀人的臉龐。於是一心總是把臉揚起來,並不介意被曬得更黑,太陽與海風在眼瞼上交彙的那一刻,他的心往往就隨意地飛揚了起來。同伴們也各自在身旁忙活,或並不忙活。大概是輪到伏翼和兆學疚駕船了,這兩人照例絮絮叨叨地吵著,不外是伏翼第一千零一次膽怯而堅持地質疑兆學疚的航向,而兆學疚則是第一千零一次暴怒著以各種沾邊兒的科學來引證自己的觀點。你能有什麼辦法?中國人忘記掉的航海知識,比世界上其他人所知道的還要多——我們發明了指南針、防水艙、艉艙和世界上最得力的帆,然而,海上的霸主卻不是我們……那也沒什麼。一心隻懶洋洋地笑,似乎連心裏也感染到了那懶洋洋的溫度,他總是樂觀的,這一瞬他就含含糊糊地想:船一直開會怎麼樣呢?會到哪裏?龍宮?海盜船?海上仙山?會遇到海龍王的蝦兵蟹將?富有卻無法停航歸家的大胡子海盜?徐福這個受日本人祭拜的“蠶神”,到底是帶領的三千童男童女是發現了日本、還是繁衍成了日本……大多都不是。一心歎了口氣,微微有了些惆悵,因為他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倒下的雷峰塔和被劈開的二郎山,那些孝子救母的故事……反正他和媽媽就是在海上、在船上失散的,雖說佛總教他,萬事自有緣法,但一心沾染了紅塵,就不能隻保持悲憫和淡定,他在哥哥們的刻意保護和縱容下,愈加天真好奇,比一般少年還要熱血單純些。然他也不能不先看到,人們總以千百種不同的方式,忍受著來自世間各個角度多個層麵的焦慮和苦難。這樣的生活到底何時是個終點圓滿?哪裏能有出路涅槃?他幾乎不可能找到答案,而眼下隻有一個辦法:堅持到底,看看最後會發生什麼事。
世界是廣闊且遼遠的,未來的生命無限且豐富。雖然眼前舉目所見,盡是海水,海水,海水。由船邊的淺藍而深碧,到遙遠的靑蒼而灰綠,就在那裏和輕悠悠的天空溶合,船在中間漂泊著,向著預期的、其實不可知的遠方駛去——船向前行,上麵的天空就升起了,海低落下去,又擺出另一個遙遠的遠處,但後麵的天空和海又複合而為一了,一式一樣的情境,然還是那個天空那個海嗎?上下一色,水天同體,浩蓼,渺茫,遼闊……陸地在哪裏?世界在哪裏?還有脈脈的故鄉,動蕩的家國,更加激蕩的生活……
遠了遠了,這一切都遠了,惟有大海,孤舟,白雲——而聯結這一切的,卻又是風。風再狂濫些,就能撼動大海,這樣的大海就有著振奮人心的力量,實際上孩子們都盼望著風把平靜的海變成狂野的大洋,隻有膽小鬼才會害怕浪濤。
……
一心的思緒正熱血沸騰地漂浮在海上曆險,忽然覺得身上懶洋洋的溫度似乎忽然消失了,於是他睜開眼睛,不錯,太陽消失了,連黃昏都過渡了,天空陰森森的,給人一種特別古老的奇妙感。時間似乎直接跳至了黑夜。海水映著黑夜,也變成了黑色,風似乎也淩厲了起來,刮過伏翼自製的、小小的旗幟,發出獵獵的聲響。
沒有黃昏就沒有黃昏吧,即使是最瀲灩、最溫柔的海上夕陽,一心也見慣不怪,早失去了最初的驚歎,一心甚至認為,就連最愛附庸風雅的糖二,也已經對海上的景觀意興闌珊,鐵證就是他的寶貝速寫本都好久沒拿出來塗鴉了。而陸地、碼頭、島嶼就像兆學疚每一次的許諾那樣遙遠,甚至更為遙遠。
一心數了數甲板上的一排“正”字,拿起兆學疚匕首一樣的軍刀,又慢慢地刻下一筆。心裏想著:要不要提醒一下糖二,他導航的絲綢之路已經兩個月又十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