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開口,兆學疚卻不再容他,緩緩道來:“昨夜朱樓夢,今宵水國吟,島雲蒸大海,嵐氣接叢林。月本無古今,情緣自淺深,漢南春曆曆,焉得不關心。雖然你並不是真真國帶著倭刀的金發美女,卻也有著同樣的情懷:殖民前就被偷走的一代,被強行帶離家庭的土著孩子,混血得更徹底些,然即使他們給我們許諾很多東西,比如說,教育,衛生,結束剝削和饑餓,也想要恢複祖國的尊嚴,每個人的需求都會得到滿足,所以犯罪就會自然地消失了。於是需要信仰。神父。”
神父手捂在胸前,驚了又喜,喜了又翻作懼,轉而又歡喜,剛要笑,他卻又沉聲道:“保佑我,神甫,因為我有罪……”
這下真的太過了!他隻覺腦中“嗡”的一下——頭臉更熱,而笑容裏的熱度卻漸漸降低了,仍帶著溫暖而迷糊的笑,隻是漸漸恍惚,宛如投石漾開的水紋,自也不知是那輪回翻騰的暗黑記憶滔滔而至,而我們的記憶也會有聲音的,悲傷的記憶又總是喧嘩躁動,猶如暗夜裏揮舞的手臂……這一句,正是開啟的密室的密碼,是天主教苦修者懺悔時的開場白:
“保佑我,神甫,因為我有罪……”
他應該如何耐心地傾聽,如何寬恕?上帝是如何教導的?憐憫麼?此刻已宛如那每一個的黑暗時刻,他每每倍加赤誠地祈求自己,憐憫他人吧,同時也原諒自己,要知道,沒有憐憫的正義不是正義,隻是一個屠場,另一方麵,沒有正義的憐憫或許對耶穌適合,但不適合吃惡蘋果的普通人。然而,翻騰在深淵的記憶中的聲音漸漸伸長了海妖般的臂,紛擾著,阻撓著,漸漸蓋過了現實的聲音……求誰來憐憫吧!誰呢?猶太人說,信仰不是一種學術性的問題,如果他有這麼多的疑惑,他根本就是入錯行!就算是入錯行吧,可即使是我,被稱為魔鬼神父的我,也並不是也並不想無差別殺人!也並不是一開始就能肆無忌憚地說:我第一個相信的奇跡,就是我自己的信仰。不是,他不是——他隻是……隻是——不能控製!
即使重來一千次,即使所有這些罪惡,都有其來源,這些因素有的可以轉移,有的可以控製,然一旦你被迫承受了醜惡,它就成為你血液的一部分,流過心髒再流出來,玷汙它所流過的一切,不論你怎麼努力,那醜惡永遠不會消失,永遠不會離開你,你唯一能指望得就是控製它,把它逼到一個小角落的一個小點,壓製在那兒,成為心頭永遠的負擔!
……
他的眼前一片斑斕,手,不知不覺已不能自控地抬了起來了——順應它吧,多麼快意!要知道歐洲人本就是以對上帝的敬畏和對法律的恐懼來維持秩序的,當然,恐懼往往意味著招致暴力。而在法國,那就更快脆:在某人頭上畫十字,就等於說,把某人一筆勾銷!勾銷!
——
兆學疚曾不止一次見識了在這個地方人會變異般失陷於突發性的癲狂:或悲傷,或好戰,或惡毒,或失意……然他們發狂前又是那麼的謙謙說理,彬彬有禮,每每教人疏於防守,但至少都還有些許餘地,能略略試探,而後稍稍變通——而這一次,這一個,當下,也不知是果然又觸發哪條半脫落的神經了,雖然隻是見他目光直直地看過來,眼裏又隻突突地回旋著些綠色、灰色和棕色的漩渦——兆學疚已知不妙,大不妙,然他雙手早被他按定,而身後又是牆,根本退無可退,而那個人,那個驀然被觸發了的人,帶著返祖猿人般健全卻又極其冷酷的心誌,一言不發,隻是抬手,抬起那天生的殺人好手,直直地逼上,精準地扣定喉脖,強硬地開始捁勒、死死地捁勒……這一刻,他的眼裏還有憐憫,那屬於神父的、悲天憫人的無力憐憫,和魔鬼絕對力量的幽怨——先別那麼悲歎你浪費了生命,原諒我標榜自己的人生經曆,但是你根本不了解被浪費的人生是什麼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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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父與魔鬼的交戰,已不在眼,那雙與黃皮膚外皮不符的藍眼,已夠失衡,而案發後,又有人計較,說他其實有一雙一藍一綠的惡魔眼……失衡的原罪,說白了是混血,說野了就是雜種。然而,這又是怎樣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