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他過去一直生活在罪惡和恥辱之中,隻由自己把一切都玷汙了,全然沒有察覺這般浩瀚的景象是榮光。於是他不覺對自由而廣闊的生活本身生出了一絲渴念,暢遊在她熟稔的目光中,有一絲朦朧,其實是純藍色,閃著化石般的光澤,彼此像親人一樣,而即使在傷情的這一刻,她依然有一種激蕩著生命熱情的力量美,他就悠然道:“聖經上說,人的主要目標是頌揚神。可論語卻說,君子務本,本力而道生,孝悌也者,其為人之本偊?辜鴻銘,生於南洋,學於西洋,婚在東洋,仕在北洋。也許殖民後的、混居過長的地域,容易混亂迷失,不提煉精髓,無以成為特色。我與上帝賭一把,贏了,上天堂繼續——敗了,容我找找判官,轉世當個……辜鴻銘?”
她就嫣然一笑,一轉手就倒出一把骰子,再一轉手,骰子珠玉一樣鋪開,撒在他的胸口,不多不少,不偏不倚,就是阿佛洛狄忒。他往下瞪著眼睛,簡直是說不出話來,原來她還是個賭鬼!可他已拿不了骰子了,到底還是學不了這個賭局,於是惆悵地笑著,勉強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小榕樹果然就解下了十字架,他很慶幸它昂貴的材質,他把它握在她的手心,笑一笑——笑納了吧,這是我最後的禮物。
再開口,就禁不住微咳著,血泉一樣湧出來,真真說不了什麼了,他又有些懊惱,才有了點貪念,又不讓人活了——而他們給她那麼多,卻沒有時間給她悲愴,潮水又如影相隨漫到了這一層的足下,爬挲著,追逐著,她就握著十字架,溫柔地合著他的手,溫言道:“事情都過去了,你現在做得很對。”——這是她力所能及的安慰,並不太仁慈,可他忽然卻感到安寧,他的內心變得非常的溫柔:我要死了,可是這多好啊,他想。——依稀地聽到了尖銳的風聲,他覺得他的一生並不僅僅是無辜的……他心裏歡暢,他覺得另一個世界的門向他打開了,那平坦的道路,照耀著溫暖的、慈祥的光明。
……
所有人都默然低頭,潮水呼啦呼啦地鋪展來去,他們尤默默地靜默半晌,無暇他顧。
那葫蘆兒一得脫身,就衝出去,撲到塔柱上,拚命爬出一些距離——眼見小榕樹發放了傷逝,又一步步走出來,她就嘶聲喝道:“別過來!誰也別想打倒我!……你們為什麼就是不肯去死?明明隻能活一個,出逃一個啊,何苦要這樣掙紮?別過來!不然你的二號就死定了!”
小榕樹就從容不迫地抽出了最後一鞭——無聲無息,甚至連風也不曾撩撥起,鞭子在她的背脊上空空地打下:無傷、無痛,她也隻是渾身一震,大概是嚇的——而後,小榕樹凝下所有的情緒,沉下眉目,她已轉身,隻對她手下的義憤填膺的那一群,不屑地宣判:“讓她滾,”葫蘆兒最恨是她的不屑,拚著一死也是要反抗的,不道身體一動,氣血翻湧,不知怎麼,她的手腳就穩不住,啞啞地嚎得一聲,形容可怖地摔了下去,遠遠地摔入了海,頃刻就沒了聲影。
小榕樹始終是眉目不驚的,也仍然隻看著她手下的這一群,一個一個地看過去,就像第一次那樣,她一個一個地認下、記下。這是怎樣的傷逝?117個——如今還敢細數嗎?失落了多少?蒼茫的海天,它有多少的倦怠和悲愴?有那麼短暫的一刻,她也想被埋到這溫柔的水波中,在那裏睡去——但她知道自己沒有這個權利,在這個世界上,隻有像他那樣死去的人,才能享受這樣的安寧,其他的,隻能咬牙掙命,這是他,和他們送給她最本真最昂貴的禮物:生命。
人們不堪接受這樣的悲愴,微微發出些許的嘶嘶的騷動,不安的、渴望的、浮動的、難耐的,是向往著生命的律動。是啊,他們不善言辭,可他們往往比她更能感受和接受她的情緒和方向波。然原來他們隻能淒淒的等待,可自她教給他們要主動爭取,他們中就有些清晰可見的催促的形色,其實隻要用心,她也是能接收得到的,來自他們的電波。她仰頭一笑,正是他們想望的生動和明朗,她大聲道:“放心,她再無法作惡,他們再也無法壓迫你們!你們沒有意識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