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翼看他笑,他的腳下,又個又軟又硬的人體在蠢動,蠢動半晌,俄而起身,一顆小光頭,迷蒙的眼睛,用手背慢慢地揉了揉,嘴裏嘟嘟囔囔的隻管抗議:“糖二,又是你,走路都不知道小心!攪人午覺!咦……”
一心癡癡怔怔地轉開了注意力,伏翼就欣然含笑道:“一心用內功就轉了黑胡子,自己就一睡不醒,似是入定了。偶然會吞吃送進嘴裏的食物,一直到此刻,才是第一次轉醒……一心,可有哪裏不妥?”
一心就笑道:“伏翼哥哥,你說夢話嗎?我不過睡了一兩刻鍾,看,原來太陽就在這個地方,基本上沒有變動嘛!不過也沒什麼,就連我自己,也是怪夢連連!老大——”
小榕樹漫步走了過來,一襲隨身短俏曼妙的彩虹裙裝,襯得整個人輕盈俏麗,而秀發自然在肩後飄拂如風,那自然而悠然的姿態,似乎她從來就是這樣,這樣姣妍清麗、這樣英姿勃發。她一路走過來,她徑自走到一心身邊,自然地懷抱著他,眼眸卻直直的看定一個方向,一時間,視線有些隱藍的憂傷和牽絆——一時間,他們情不自禁也學著她的樣子,幽憂地看著某個地方,連因為不合爆料錯說小榕樹不會遊泳而被嘲笑的柳生也現身出來,他們並肩站著、眺望著——淡淡的煙霧中,那個蔥綠富饒的花園城堡若隱若現,四季的瓜果花芽爭芳吐豔,鳥獸在期間出沒播聲,犰狳分外矜持地在暗處閃著它的貝殼瞪著小紅眼在呲牙;而守在它身前的,是一挺威武的戰艦,船頭,海盜旗和他們眷戀的人們就在上麵微笑著招手,那彎刀的氣概和烈焰般的濃須,朗姆酒又釅烈地在飄香,阿羅的海螺在聲聲吹響,間或,是海豚和女孩在海裏翻滾嬉戲……
一心忽然在小榕樹的懷裏掙了掙,大聲道:“你們怎麼了?在看什麼?那是海市蜃樓!我們該轉向了!”
小榕樹就穩穩地道:“一心,我知道,再等一等……跟我說說,你都做了什麼夢?”
一心不似作偽,他從不作偽,唯一的解釋是,他真把中間這一截風暴詭事當成了一場大夢,然這又有什麼不好呢?誰又敢說這不是一場蜃夢?又敢肯定他就比一心的夢更清醒?
在這個空隙間,小榕樹默然把一根鏈子扔給兆學疚,它閃著瑩然的精光,拿在手裏,才發現,那是神父的十字架。
兆學疚微微有些怔,要偷眼看她,卻是什麼也看不出來的,然而……她知道了多少?她在意多少?伏翼卻靠過來,神色間有些肅穆,連柳生的漠然也是有些消融的趨勢,於是他連忙收斂了心神,握著十字架,對著海,對著那海市蜃樓似的心鏡,他深沉而清晰地祈禱:“我們分別來自世界的異端,邂逅相遇,共同深深下沉到人類尚未涉足的心靈大海的深深處,直到死亡把我們完全結合在一起。但願你已經找到了一個更美好、更仁慈的世界,但願你的死將提醒我們珍視生命的價值,而不是去美化或宣揚任何形式的死亡,但願……”
伏翼就自然而然地接口跟進:“——保重了,希望你們也一路順風!而正義和和平是每一個有人性的人的共同心願,願猶太人永遠不要忘記曾經救助過他們的異教徒,願你們得到永遠的和平和安寧,也願你們永遠不要成為屠夫。”
他們一時間略有些感悟地看了看伏翼,看了又看,伏翼就澀然行開,到船尾去轉舵,柳生也跳上躍下的開始了下帆,小和尚一心這才忽然回答了小榕樹的問題,他們就不得不都慢下了動作聽他的——也許,整個迷境中,隻有一心的視角跟他們是不一樣的。
“老大!我夢見了我媽媽……”
小榕樹的聲音不覺也有些澀然,雖然經曆賦予了她更多的感性和淡定——她勉強問:“她說了什麼?”
一心就昂頭笑笑,不合也看著那海市蜃樓的方向,卻朗聲笑道:“媽媽說,我該長大了,她說,我們都長大了,不該隻想著找媽媽,我們該回家了!”
“啊……”
船已經在開,風是清朗的,太陽溫熱而燦爛,波浪幾乎是透明的藍,白雲仍然和帆在嬉戲,天空清澈得就像一心的眼睛,寬廣得像船長的胸懷。
兆學疚在高處舉著望遠鏡,他猶豫著,是不是該報站的時候了……這真的是打一個轉兒的航程,他沒有騙人。然他到底又停頓了一下——除了各司其職,一心偷閑時又在笑語潸潸,這時,他正放著少年變音時沉而重的調門,聲音裏帶著一心式的向往和神秘,喜盈盈地道:“糖二哥哥果然沒有騙人,我們要靠岸啦!回家啦!不過,老大啊,我發現,那片海還是有些神奇的,你們不這樣覺得嗎?它給了我們好夢連連——還有,夢醒後,你道我點檢時又發現了什麼?我發現,是的,什麼都沒變,可是,我的布兜兒裏的石子兒,我在每個家鄉搜羅來的石子兒全都被小妖精偷換了!看……”
他們看,他們都看呆了過去——一心說著,“嘩啦”一聲把布兜兒兜轉了過來,那被小妖精偷換了的石子兒璀璨地滾了一地,那七彩的、多棱的、晶瑩的、燦爛的、幾乎要灼傷了人的眼,那如夢一樣的各式珠貝彩石,這樣奢豪的、來自夢的禮物!
第三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