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星塵
夜,隱隱作聲,輕輕脈動。
星羅棋布的滿天星神秘而有序,就像摩斯電碼傳遞著有關星球命運的急促、亢奮、悸動的末日信息……蒼穹一望無邊,懷抱著,帶著一種令人屏息的絕美和沉寂,群星低垂,幾乎要觸著地脈。像水下世界的動物一樣,他們在漆黑之處都有著一雙警覺而略帶險惡的眼睛,從中卻可以看見飛舞的星火和一些奇特的、騷動的靈魂……這時,宛若從人世的暗夜、從世界的終極的裂縫中泄出的一縷星光,宛若飛馳的流星下墜到目可觸及的行程裏,驟然被還原成了一隻夜鷹——醜陋、渺小,然而身體發著光,它確確實實自燃成了一顆永恒燃燒的星星!這就好像迎麵是曠世奇觀,窺見了一輪新地球,或是遭遇了一個外星人——黑暗中窺視著的眼睛驀地發出了星火,忍無可忍地,一騎烈馬自殺式追擊般,暴烈地抖踏著凝固的流寒,撞擊著鐵鈴,怪叫著奮然而出,在空曠中奪路而去。
……
這驟然而昂然的動靜,卻連聲息也沒有驚起一些,等快騎的影和聲追著遙遠的星湮沒後,仍然隻有星光靜靜地、流麗地飛馳——似乎隻漏下了一粒沙,又似乎已經過了一個光年,而蒼穹卻開始變得純淨,星星璀璨而紛繁的盛典已經將近了尾聲了。深藍的夜色在大地上安臨,仿佛倒轉過來的一片海,脈脈、然而深邃陰冷——然而卻不顯得暗,盡管天邊隻剩下一顆,那顆星就顯得格外地碩大,明亮,感覺燦爛的光芒好像要溢出它的尖角似的——那是金星,是天空中除了日和月外最亮的星,我們稱它為太白,黎明時分又叫啟明,旁晚時則為長庚。
金星姓李,日成詩仙,暮為道祖。追逐它的,就顯出了此星宿下眷照的子民自生自滅自滅自生的恬淡和彪悍——一輛持續西行的裝甲車由重山群巒裏跑來,車燈像兩條磷光耀耀的纏綿的蛇,它們似嬉戲、又似在捕食,漸漸也去得遠了。
太白帶著殘醉欲眠中最後的餘裕,垂眸眨眼,他眷顧的下首,分明又有遙遙一騎,並頭又來了一騎,卻不是馬,而是負重跋涉的駱駝,鐵馬駝鈴偶然清清地、寂寂地扣出了碎響……然而並不清寂、也非攜隱,更無仙意——後麵,猶如彗星無窮無盡的尾巴,寒摻然而頑強的隊伍長蟻如蛇般,緊而慢地堆簇上來,密密麻麻,挨挨簇簇,矜矜瑟瑟,蒼蒼溟溟,讓人慘不忍睹,也讓人觸目驚心——朝聖?旅商?探險?尋寶?進軍?遷徒?抑或隻是流竄?無論是什麼——翻過這烏鞘嶺,就到了連接歐亞大陸的絲綢古道,天邊是茫茫的祁連雪山,腳下是冰封的河西大地……舉目望去,茫茫原野,一片蕭瑟,幾簇幹枯的紅柳在寒風中索索地抖動著,起伏的沙丘荒煢似的布滿了大地,青空中始終飛旋著一隻鷂鷹,它總不叫喚,飛旋得有力,而它的顏色配合它的背景,令人格外振奮精神……太白終於隱逸了,而天地之間卻漲滿了他最後的風骨——浪漫,狂傲,怪誕,奇崛,樸厚,冷逸,渾厚,高曠……惆悵而蒼涼。
“老大,不敢停,讓我們追著太白尋啟明吧!”
這聲音裏帶著長途跋涉下的沙啞蒼澀,然也帶著隱隱的壯豪和躍動、卻仍持重的期許。
確實,最後一點星光都已經淹沒了,駝鈴聲又急又沉,叩擊著大地……這時,已經有千萬個聲音浮浮地交錯在這個寂靜裏,然而那個回答的聲音就像在緩慢流動的季節河麵上輕輕漾起了一個拇指般的波紋,輕輕的、淺淺的、沉沉的、深深的蕩漾在蒼而渾的意蘊裏——
“我隻是在想,不知道下一波的光明會帶來什麼樣的……美景!”
——誰知道呢?
“我等不及了,給我換匹快馬,我要先行開路!”——亟不可待,斷然亦傲然。
……馬蹄聲急迫如鼓如擂,漸漸躍遠、奔合,消於無痕;高遠的飛鳥不扇動翅膀就能隨風滑翔,不時,禿鷲像黑色十字架似地在漸漸清澈的蒼穹中飄動——時間隨天空而拉長,天空帶著一種高渺、清淡的藍色,大地幹冷廣漠,沙、原、壟、穀、丘,隨意得近乎肆意,漠漠的,黃,赤,褐——它又單調而鮮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