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足》之四 《雄關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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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人的渾茫悄悄變作了濃妝華彩,空氣中薈萃著無窮無盡的人間世的煙火盛會,酒色財氣聳動如花如沙,血紅的日頭低低地傍在身後……
夕陽勾勒出那個人高原俊美的輪廓,他癡癡地眺望著……
紅豆那點紅暈未及成形,就散作了漫天的輕塵……
他們,都隻是在看自己身後的夕陽,在看大漠落日,圓。
然而,那又有什麼要緊的呢?
小和尚一心又挑了個色比光更誘人的南瓜燈籠,悠悠地漫講:
“這人間世啊,逆境中的內心爭鬥已疼痛到近乎殘忍的地步,心裏的潤澤正漸漸枯竭,和尚又不是道家,到底不好講相忘於江湖的老莊話,於是小和尚就慕上了那優哉遊哉的遊魚,安逸隻在皮下蠢蠢欲動……
不道俗心一動,天地神佛隨即感應——
心動,意動,形動!
小和尚遂寂滅了手中的木魚而自個兒變成了一尾無界無束的五色金鯉,就投身於下麵這清波明媚的無根星湖之中。
湖邊,仍然有美麗的紅豆姐姐在過活,偶然,垂釣的姐姐青春美麗的身影投影下來,和尚鯉魚的生活就越發不分時勢的明媚起來……
遊戲、嬉水,收束了心眼,星湖也變得無限起來,其實隻是一塊投影的天窗,倒似是無際無涯,日日自得其樂,倒也足慰心懷。
然而,就逃逸得過意興如流水,卻躲不開身體的羈絆:肚子會餓,越來越餓!
紅豆姐姐又垂下了香噴噴的魚餌……
小和尚金鯉躲了一圈又一圈,一次又一次的阻撓了自己的食欲,且不說魚餌後頭就是魚鉤,這魚餌還是生冷血食,如何能因為自己的口腹之欲而破這殺戒?
不能吃不能吃!
然而他的胃被透得發顫,終是不能忍,他又安慰自己,紅豆姐姐與自己是舊識,縱然上鉤,想必也不濟事,何必熬這不能忍的生苦?
於是他再忍不住,張口去咬,香啊!
他越發饑饞難耐,越發不足,大口一張,整個兒就吞,直到喉嚨一陣刺痛,它才猛然警覺,開始撲騰掙紮——
姐姐的玉手利索地一抬,金鯉就整個兒離了水,隻在陽光中蹦躂,蹦躂一路,垂垂半死,又‘啪’的一聲,摔了個半死不活,渾身筋骨都似乎要爆裂開來的疼痛,倒使他醒了過來,抬眼一看,真真不得了了!
紅豆姐姐提了一把明晃晃的菜刀過來,而自己正在那砧板上瞪眼咧腮,小和尚魂飛魄散,拚命嚷叫:‘姐姐,是我啊,我是和尚!你怎麼能殺和尚呢!你忘了我們的交情了嗎?救命啊!六級浮屠都來救我啊!’
紅豆姐姐卻什麼也沒聽到,隻聽她倒笑吟吟地自言自語:‘這鯉魚倒肥美,殺了正好給弟弟做魚餃子吃了好補補……’
鯉魚聽得一怔一驚瞬間也失了神,忘了掙紮,心神兒又悲又喜地回籠,正待成形,那菜刀卻須臾不待,‘啪’的一刀,直劈下來,金鯉隻覺得金星嫋嫋,無窮無盡,窮盡,嫋嫋,色空,而後漸漸變成了空寂的聲,梆梆梆梆,仍是木魚寂寞的空響……
那點心神終於在金鯉嘩嘩消鱗的身軀裏,成形:我就是你的弟弟,是你的弟弟一心啊!你要把我殺給我吃呢!
帶著這自憐的滿足,金鯉被削盡了金身,又剖開了肥美的肚腸,吃下的葷腥全被扯盡,棄去喂了鷲,再剔骨剝肉,粉身碎骨,還歸本原,還是貓剩肉身一具,而火頭正紅,油鍋正熱……”
一心悠悠地、漫漫地閑講將來,那明朗而透明的笑容裏沉潛著錘子一般憂鬱的金礦石,而除此以外,又有一副幽閉的孩子的表情,隻在故事裏攸然來去,驚心動魄而又超然物外,卻令紅豆的心不能自已地以一種劇烈的,悲愴的喜悅做出了反應,數次想喊叫:我不會殺你的!
卻哽之於喉——
直到他話畢,紅豆“啊”地吐了那口氣來,春天的夕陽仍然灑滿了他們的周圍,她才終於得以解救了一樣,腳下明媚的星湖在熠熠生輝,從後麵傳來的生活的喧囂也複蘇了,然而,紅豆卻覺得所有這一切依舊是在同一個春天的晌午時分,卻好像整個改變了意義的表象那樣。
紅豆不等定神,尖叫一聲,就去打一心,四下裏卻又有許多人笑嘻嘻的,又驚又喜的,搭訕著靠近來,卻是那一群,穩而魅的木乃伊一樣的日本浪民,大概已經聽了些時候了,原來倒很有些自恃的自矜,如今卻顯出了熱切的合攏意向,囁嚅得半晌,終於嘻嘻笑出來,卻不大敢一下子跟十分向往的一心答話,於是選了紅豆,道:“姑娘沒聽過這個佛家故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