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足》之四 《雄關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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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搖頭:
“我不想問你理由,要是別人問我,我也無法回答——而且就是因為大家都不同,因為不同才有相遇的意義。過去已經被未來所感染,而未來也總是在回首過去,曆史也是一個人,它也在說話,在記錄我們人類,和人類一樣、和宇宙一樣,它也有其生、有其滅,每個人的故事都不是孤立的,都是曆史的命運的結果,有其必然。成王敗寇,或許確實是成功的人才能夠把握自己高貴的命運,然而即使是敗了,誰也不能說嶽飛不是英雄,即使他的精忠報國也凸顯了他的愚忠和陳腐;誰也不能說文天祥不是英雄,他的正氣歌決不隻是一曲哀歌絕唱……真正的英雄,是推動曆史潮流發展的人,然而也決不應遺漏了過客的縱橫際會……北洋,如果它的失敗也說明了曆史辯證法的無情,對時代有過傑出貢獻的派別和人物一旦不再具有存在的合理性,即會被淘汰,但淘汰並不能否認他們以往的積極貢獻和應得的榮譽。男人,其實都是在英雄夢碎,預估不可實現,不得不接受自己的平庸乃至於無能時,才不得已回歸生活,沒有一開始就甘於流俗的凡夫俗子,隻有無從入道,失望後的英雄。”
“說得在情在理,隻怕黃埔生冠冕堂皇的也比不上。好了,到底要怎樣?你打算說,我們都已經不行了?不具備存在的合理性了?”
他冷笑,似乎從高處帶著一種別人無法理解的冷傲,俯視著發出了質問。
花臉又搖頭,語氣異常平和,卻不同一般的平靜:
“也許是這樣,也許不是這樣,我隻是再次感覺你的確是一個意誌堅強的人,因為自己很堅強,也就要求別人同樣堅強;我就不一樣,我是一個懦弱愚笨的人,所以喜歡別人懦弱愚笨的地方……吳將軍,你看看他們吧,就像你說的,父子兄弟,生生死死的跟你一場,跟你半生,當然依舊不是你的英雄魄,不過沒有白學啊,什麼也記不住也是學習嘛。”
吳佩孚也覺得自己今晚實在敏感,他仍然覺得刺心,似乎對方的語調中一絲輕微的刻薄溜了過去——
他咬牙,想著也許不必威嚇,一出槍就敲了他,隻是這小子似乎也是個練家子,所以出手時不但要快,更重要的是狠。
吳佩孚這邊已起了殺意了,而花臉帶著一臉華彩,半垂著眼皮,輕輕地道:
“吳將軍,我隻要你看看他們,我隻是一直在想……他們,從輾轉的苦戰中變成了不與尋常人一樣的心思,為他們上司的命令,拖著疲弱的腿,從南拖到北,又準備從北又到南。然而他們還不知道該怎樣解決他們的生命,他們還沒找到要怎樣恢複他們健全精神的方法,他們急切還沒有鐵一般的自己的組織,有時候,他們隻好將那股說不出的怨氣向到處沒有保障、沒有武裝的人民身上發泄……所以,今晚之事,請你們不要太怪責,可以嗎?”
吳佩孚隻覺得頭臉裏轟的一聲,那焚身的屈辱和氣惱席卷了他真個身心——
他是誰?
他竟然在為他的兵向別人道歉!
無法忍耐——
也許情緒太過直線了,他甚至沒抵抗,是一心和伏翼一左一右同時合了上來,左右抱住扣定,要認真起來時,小和尚一臉單純的感動:
“不會的不會……我們能明白的。”
而伏翼則滿滿是老實的溫厚,
“老吳,你就看看吧!看看他們吧!”
身體一時間動彈不得,也許倒不是外力,而是自拘的,不自覺地去看,一個一個打量過去,又熟悉又陌生,他停下所有的動作,臉漸漸變得蒼白,他從來沒見過誰的臉表現出這麼多層次的痛苦——
從恐懼到受傷害的自尊,全部寫在臉上,而他們卻沒有以語言或動作來表現歡樂……
花臉似渾不知自生死邊緣滾了一遭,仍在配音似的講述——
“他們每天都在疲勞苦難中掙紮著,一身又破又髒的單裝,斜領缺袖,有的連裹腿都不完全,鞋子更是千秋百怪:皮靴,紅礬布鞋,青布鞋,有的還穿著草履。泥土和飛塵深浸在皮膚裏,黃黑中夾著灰色,又映著閃閃的刺刀光亮,如同從地獄中逃出的一群餓鬼,就是那些馳驅在血泊裏的戰馬,在這間或平安空闊的田野中走去也更顯出柔弱瘦削的體態……少了馬的幫襯,他們的腿也仿佛是用不多的錢買來的一樣,盡力地用,走過平原,越過山嶺,穿行在森林間,泥、水、沙、石,都得拚命地去跋涉,尤其是頭腦裏始終茫無頭緒,又是一點主張都沒有的,腦袋隻戴在他們的肩上,自己對它似是什麼責任也不負、也負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