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人拉胡琴,牽發的也隻是怒——
《手足》之四 《雄關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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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他們連罵人的心情都沒有了,隻有一隻胡琴在遠遠地響——
風中,弦不成曲調,嘶啞而又高亢,隻搖曳、撕扯著人的肝腸,讓人難耐。卻沒人動作,他們間或對視,或低頭,或掩耳,或者幹脆找地方躺倒,把頭盡力塞進沙裏……
轉過一個淺淺的沙丘,看到了沙地上的那道影,獨獨支起了讓人生畏的篝火,火光筆直地跳躍著。
沙漠中沒有一絲風,完全靜止而沉寂,荒涼的景觀似乎無邊無際,沒有盡頭,高地上聳起的岩石就如同恐龍的骨骼,散發著白天高溫的餘熱,一切都是靜止的,隻有岩石的影子在悄悄變化,如同夜幕降臨時複蘇的女巫。
胡琴被人抱在懷裏,又緊緊地抓住它,激烈地搖動胳膊,拉著琴弓,發卷隨之飄聳,可見動作之劇烈——
不,那已經不是拉,而是為著苦悶在掙紮了,在她那種動作裏麵,有著非破壞一切不罷休的極強烈的某種欲望,胡琴在她那瘋狂般的指頭下發出淒苦尖利的哀叫,仿佛受了蹂躪的人一樣。
火焰在兩頰和眼裏洗滌,她的臉上不斷有珠流滾滾……
他就默默地往挨得近的火緣邊上掩上兩把沙,火勢稍定,紅豆轉頭,就看見了一張平凡、耐心、黑乎乎的臉。
他勉強了一下,沒成功,於是也就沒有笑,隻靜默得半刻,他道:“……他們讓我來看看你。”
他們都知道這是謊言。
然紅豆的胡琴已經緩了下來,又頓了頓,她自嘲地苦笑一下,把胡琴遞給了他。
老焦拿在手裏,暫且沒有走開,他也坐下來,換一個調門,閑閑地拉弦,胡琴哀婉地、低沉地絮語。
紅豆眼眸一紅,眼淚真切地蒙了上來,然而沒有落下,隻晶瑩在眼裏——
這曲調,正是他們初聚時一起唱響的天涯情歌,共鳴感極強的口水歌,然沒有人應弦放歌……
人的心思和情緒總是很容易起變化……
而他們的情與愛,隻有靠這唯一的方式,才能獲得排泄的途徑。
他們盡管在不同的日子,不同的地點,共享過夜幕下、火光中的歌舞,可是,卻隻有眼光是同樣的。
“他不要緊吧?有我可以幫忙的嗎?”
紅豆問。
想到那癲狂的糖二先生,老焦不由得就自如地苦笑,故意輕描淡寫道:
“前兒我拉琴,那邊的就害了病了,說怪我的胡琴陰氣重,招了鬼了……其實,都自招的吧,當人們絕望的時候才通常會不由自主以死亡來結束絕望,他也隻是一時迷怔罷了,年輕有血氣的人,都愛走極端嗎,他們感覺到天氣悶熱,他們就走到南極北極去臥冰,感覺到天氣寒冷,他們就走到赤道上去孵鴕鳥。”
“她死了,我……如果不是我那一箭,結果就不一樣吧,不管誰生誰死,誰勝誰負,至少是公平的,然而……”
紅豆沒頭沒尾地噎住了話,瞬間,類似打嗝的悶氣彌漫至整個胸腔,心裏隱隱升起的不安預感,孩子氣地阻止她正視現實——
她到底想說什麼,某種難以言喻的恐懼綿綿密密彌漫開來,她的心頃刻間輕飄如一個氣球。
老焦也不知該說什麼,沒有又土又白的話可以解釋得清楚,幸而他算是半個文化人,且有過與文藝女人相處的經驗,於是他想了想,含混地道:
“大概是吧,隻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戰爭,沒必要一味的如果,戰爭留給人的絕不僅僅是悲壯和澎湃吧。那是一種豪爽而又熱烈的放浪、迅速地導致盡情的放縱與倉促的愛,人們企圖從紛亂中尋出真理,在這個社會中,有一股衝擊力,一種刺激與競爭,使人們的才智更敏銳,言辭更犀利,促成他們潛能的發揮,而誘使他們不惜自身的毀滅,為複興清除道路,鋪設台階——浪漫的人會說,她死於傷心過度,但那隻是別的年代才有的濫情,她喪失了生的意願,根本是另一回事。不要……一味自責,反正生活每次都以適合於我們的軟弱的手段,用酒,鴉片,野心,恐懼,成功,愛……總能找到戰勝我們的辦法。”
紅豆木了半晌,緩緩地道:
“愛,沙漠中的海市蜃樓,那種情景讓我感覺自己都要戀愛了——隻是還不確定到底愛誰——就連被人引到了公駱駝那裏的母駱駝也相信它熱戀了……然而,是的,我想愛他,但我找不到方法,我可憐他,就像他肯定也不時地可憐我一樣。可是,這是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