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這一方,不外也隻有這一句。
《手足》之四 《雄關漫漫》
第1頁
一句,足夠了!
如何不走?
走馬曾防玉塞秋——
秋高馬肥,正好廝殺。
那幅出現於他們衣兜之內的侵華圖略,你敢賀然斷它真假?
而日本人的野心從來都是昭然若揭沒有間斷,就像中華弱國的傷疤,百載如一始終沒有好過……
眼看著夏日漸老,秋後飛追,那日寇攻略計劃圖略中,第一個九月之秋,將在東北蠢蠢欲動……
一個忘記了屈辱的民族,必不會擁有真正的尊嚴;一個忘記了戰爭的民族,必不會享有長久的和平。
雄關,正是民族忠魂的寄托!
李廣!
李廣!
聽見“李廣”這個稱謂,足以使人神往,自認為李廣的人,會隨即感生無盡悲愴的豪情,並就此對號入座,找著了情感定位,衍生成飛將軍式的感慨:即使時不我與,也自英雄一世,傲岸一身,忠心赤膽在皇天有表,在國民有證。
於是,將又牽動了兵,他們忍不住又回過頭去看這座城牆——
突兀、倉促,然而雄偉、虔誠,綿延不斷地向東西兩邊奔馳,把平沙和沙丘連接起來,把天空和地麵連接起來……
暮色蒼茫,北方的原野又該打荒了吧?
又快黃熟了吧?
城牆也愈顯得衰老起來……
當年,望氣的王塑替李廣推算過命理,說:原是他命裏不該封侯,縱然降生在那絕代多驕的年代,也自打熬得一身壯骨勇武豪邁、舉世無雙,然,達時不達命,終還是落得了個悲慘了局!
隻是,王塑可曾算出,那樣落拓跌宕的一生,其實已經足夠精彩,正是英雄將該有的傳奇宿命?
西域邊塞,那是他長驅匈奴、也是他老來失意,終於引刀自刎的地方——
當年單於引兵從旁穀間道東出,在一個窯洞前捉住李廣,率領大軍向此繼續北去,是他中途裝死,一轉背縱身上馬,絕塵而侈,多謝天,馬背上還絡著弓箭,你知道這對他是何等奇遇!
那一次乘醉射虎,錯射了草中大石,箭頭深深地陷進了石裏,你道有幾個追兵的腦袋抵禦的了這一份的大力?
然他再強也拗不過命運——
論才略,漢臣裏沒有一個及得上他,匈奴最忌憚的是他,大小七十餘戰,出生入死,功名分屬他人;而失敗卻緊跟著這位倒黴的飛將軍,那是以軍功封侯拜相的雄武時代,他卻幾次被贖為庶人,最後一次隨大將軍出征,路遠失道,將伏有司審問,遂老來負氣——
誰能不負?
自然也漸漸老去,時日再不可回轉,然而,由逝去的日子堆積的曆史,卻永遠也不會死去。
趁黃昏,他獨個兒上了城牆,正是這個時候,卻不是這個季節,又有異樣的大風,飛的是漫天盈野的雪,他緩緩地繞著女牆走,雪落在盔甲上,有時也沾上他銀絲似的眉頭和鬢須上,不覺已是滿頭秋霜!
世間幾曾識見白頭將軍?
城牆何其有幸而無辜!
最後,他在一個城垛邊站住了,打那兒向壕外望去,看得見匈奴的大營,綿亙千裏,雪,沉重地壓住帳幕,沉重地壓住一切生物,使山嶺低落,原野卻更見遼闊了。
飛將軍站著如一座石像,如今他終不再飛了,四十年來的行伍生涯忽然間使他感到疲倦,讓所有青春和有力的歲月都消磨在了這塞北的荒野上,如今已垂垂老去,諸部將都封了侯,而他……
他回轉頭向城的這邊望,像所有征人一樣,西南望鄉——
然而,雪掩蓋了一切,掩蓋了人們想像中的長安。
多是橫戈馬上行的一生,自然也為封侯拜相,然再難封,也還是願來,還是盼來,夢回也盡是畫角塞聲,哪怕是一茬接一茬的換了更驕更嫩的新帥,還是願躬身隨行,要說沒有屈、沒有怨,那是騙自己的,可這是武將的職責和光榮啊——
我們是在保衛祖國,而不是治療心靈的創傷——
沒有國家,我們什麼也不是,這是心靈的義務,也是真正的義務。
擁有國家的人如果不盡義務,那就是對榮譽的褻瀆啊。
他原來就是這樣想的,他到底還是這樣想的。
遠遠的,又聽見了胡笳的聲音,馬群叫了,駝鈴碎了,他返身重望胡營——
他曾殺了多少禽獸和異族——
該死的和不該死的。
於是他又記起王塑的話,他記起那個被斬的霸陵尉那個酒鬼,記起死於自己令下的西戎降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