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命?孽?
《手足》之四 《雄關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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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為何,當他懷疑著命運無常的這一切的同時,他對自己也產生了一股莫名的不安和不信任感,仿佛無法斷言自己與此背時的一生真的毫無相幹,他就是莫名地有這種感覺。
他感到少有的不安,命運就像一張網,然縱然江河裏有漏網的魚,世上卻罕有脫逃命運的人物,你就看看這位英雄吧,他能使士卒樂於效命,使數十萬匈奴望名而逃,自己卻不能不懾服於另一個東西,你說這是國法嗎?
不,完全不是,行年六十餘,終不能複對刀筆之吏,像琴鳥愛惜自己的羽毛,他珍愛的是自己的作為,大丈夫該有的所為和該有的所不為——
最後甚至要以生命來換取它……
我告訴你這是命運,你能信麼?
以前,總也想著,我們就戰死沙場,但城牆仍有不倒的希望。
然人的生命是長是短,總不可能是永恒的,以自然定物來論,所有的事物都不過是一現的曇花,因此,人們都應該懷著感恩的心,珍視那些即使曆時十分短暫的、美好的東西,因為世界上不存在永恒不朽的事物——
縱使倒下去的是城牆,若搭起來的是橋梁,橋梁下流淌的不是血汙而是清流——
這不才是雄關至高無上的、天然神性的境界?
可能嗎?
他似想非想著,不覺取掉了胸膛裏那塊石頭,換上了一顆人心——
旅途的終點,不就是自己的內心!
一點一點地,他試圖將各種想法整理成序,但還是不能將這些想法聚集成一束牢固的思想光束……
剛強一世,直到此刻,心中才有了憐憫與祥和,動作也顯得悠閑而從容——
橫刀出鞘……
拔刀、走馬、圍城,最初不就是源於那可怕的損失,憤怒,那受到侵犯的脆弱感,不顧一切想要複仇的渴望,然除了對悲傷與愛國精神的公式化表達,對他們,對異族,還可以有些別的什麼嗎?
人,該如何自處與自保?
在遭逢或狹路之時,當如何相處相安?
隻能寄望於時間嗎?
是否有超越時間的道義呢?
自然,人生六十餘載,時間一年年地過去,有人生了,有人嫁了,還有人死了,這不是遠比有人封侯了,有人拜相了更有意義嗎……
撥去遮眼的浮雲,生活本身就足夠讓任何人變成一個十足的哲學家。即使僅僅有生活的哲學,是不夠的,總是不夠的,然則下一次國難當頭、對決城關,飲血吞恨之際,好兒郎仍會輪回這樣的因循,可是,麵對它優越的智慧和永恒,盡管自己有種種局限,還是提供了意識的光,不是嗎?
不啻這就是曆史,是現狀,是人,是事物,是明天的全部!
是啊,此刻的他也並沒有放棄人生,隻是領悟了!
……
沒有人知道那天晚上李廣究竟站了多久,第二天一早,斥候在城頭上發現了他,他已經自刎多時,血凝固了,雪花冰雕似的埋住全身。
且不說三軍痛哭,當地的百姓為他在城頭立石,刻上一生功績,偏偏歲月不加愛惜,風吹雨打,到如今往事磨滅……
再去看腳下的城牆吧,夜色埋葬了它,在他們的心底卻出現了另一座,不是那過去的,能使三軍拗哭,又終於被命運壓倒的城牆。
那一座已是太孤落,太陳舊了!
然,即使千年的風霜將石消磨成了沙塵,它似乎也是真誠的,富於哲理的,多思的,深沉的,有時是蒼涼的,淒婉的,因為它是曆史的,回憶的——
反射著對澄澈江河的懷念,和對真正的生命的狡詐呼喊。
曆史一路走來,一路要去。
而我們會竭盡全力擁抱這片最可愛的土地,無論創傷、失敗,還是死亡,都無法讓我們與它分離。
我們會堅定地屹立在這裏,用愛與悲傷凝聚起來的忠勇節烈義為之戰鬥,直到化身牆桓,魂繞雄關——
假如有誰得不到一塊葬身之地,他將不會缺少一片覆蓋他的天空。
不是我們執著,而是因為長眠在這塊土地上的漢人之魂,要比其他任何民族都多得多,所以,它才是漢土!
圍了城,屯了民,軍將應劫而起,聞烽而動——
喬治在這一刻就覺出了絲絲的咯澀:原本以為一直熟悉的,始終凡庸不過的人,似乎一刻之間完全蛻變了另外的風貌……
從平民到軍人,竟然是這麼簡短而微妙的瞬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