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敞一直想走,可始終挪動不了腳步,最先邁開步子的人居然是她,這讓他麵色黑沉,怒氣衝天。
“站住!”他厲聲冷喝。
蘇嫻慢半拍地停住腳步,沉默片刻,轉身,扯了一下唇角,福了一福:
“民女給文王殿下請安。”
她冷淡的語氣讓梁敞越發惱火,走近,站在她麵前,冷聲問:
“你鬧夠了沒有?”
他的話蘇嫻是真不解,她看了他一眼,笑著問:
“是要民女跪下嗎?”
然後她真的跪下了,又說了一遍:“民女給文王殿下請安。”
一股氣直衝頂門,梁敞這一回真的怒了,他盯著跪在地上恭順嫻靜的她,像在看一個怪物一樣難以接受,他猛地伸出手,一把將她從地上提起來,粗暴的動作在表現著他內心裏的憤怒。
“你到底想怎麼樣?”他冷冷地望著她,那雙眼裏是因為盛怒滯血般的冰冷,他怒聲質問。
蘇嫻不答,將目光落在他揪住她的手上,笑了一下:
“喲,胳膊能抬起來了。”
梁敞一愣。
比以前好了些,但沒有痊愈,他本來想這麼說的,可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氣氛,於是梁敞越加惱火,因為她的刻意逃避,他火冒三丈。他一把將她摔在旁邊的牆壁上,將她的整個人囚困在他與牆壁之間。
他的手撐在她的頭頂,冷冷地看著她,警告道:
“你不要太得寸進尺!”
蘇嫻笑,她望著他在夜幕下的眼睛,如星,漆黑明亮,閃爍著點點光芒,很容易讓人心動。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很近,近到她能夠很清晰地聞到他身上混合了龍涎香的熏香味道。她將目光落在他飽滿的嘴唇上,似笑非笑地說:
“你親下來吧。”
梁敞越發惱火,她的聲音在月光裏微暗,低柔動聽,讓他猶如受了蠱惑一般半個頭顱嗡嗡作響。他好不容易才克製住她的誘引,她的孟浪放肆令他暴怒,他揪緊了她的衣襟,用憎怒的語氣高聲道:
“你能不能不要這麼放/蕩,你真的一點羞恥心都沒有嗎?”
在這之前他已經無數次這麼說過她,蘇嫻並不在意,她隻做她想做的,別人的看法與她無關,可是這個時候他突然冒出這樣的一句,也許是因為夜色的關係,她的心裏總覺得不太舒服。
她笑起來,淺淺地笑了起來,纖長的手指落在他溫熱的臉頰上,輕輕地畫著圈,她說:“你知道的,我最想做的就是和你放/蕩一次,你既不願,就該遠離我,為何偏要在我躲避時步步緊逼,卻又在我向前一步時拚命倒退?”
梁敞的心咯噔一聲,有種被戳穿了的狼狽感,他惱羞成怒,卻不知該反駁什麼。他說不出話來,憋悶地瞪著她,似乎將一切怨怒都推到了她身上。他冷冷地看了她半晌,開口,說:
“一夜放縱再容易不過,可你不是風塵女子,我也不是你的恩客,放縱過後該如何?”
蘇嫻愣住了,她怔怔地看了他片刻,笑出聲來,笑得歡快;
“你竟然在想以後的事?我和你,怎麼可能有以後?”
在梁敞蹙眉之時,她上前一步,踮起腳尖,傾身,那動作仿佛是要抱住他,可是她並沒有抱住他,她隻是靠近他耳畔,輕聲對他說:
“就是因為你這樣我才會喜歡你,別再讓我更喜歡你了。”
她收斂起微勾著的唇角,足跟重新落在地上,她沒有再看他,轉身,向著巷子的另外一個方向走去。
一句“喜歡”讓梁敞的身心激烈地震顫了下,對於這個喜歡他並不覺得意外,他又不傻,盡管他接觸的女子不多,但他對人的心情很敏感,是不是喜歡,哪種喜歡,喜歡的程度,他多少能感覺到,他知道她喜歡他,純粹就是喜歡他,甚至是也許連她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地喜歡他,他隻是沒想到,她會將這種“喜歡”說出來。
聽她直白的說出來,這很糟糕……
梁敞望著她沒有半點猶豫決然離去的身影,心開始動搖,淤積在胸口處的是一種說不出的窒悶,他仰起脖子,過了半天還是呼吸不上來一口氣。
……
新廚王挑戰舊廚王的地點是在宮門前的廣場上。
依舊是昨天的賽台,依舊是昨天的灶台,隻不過比賽的對手由回味換成了回甘。
挑戰賽,沒有規則,沒有限製,隻要做自己認為最拿手的,不管做什麼都行。
挑戰賽當天恰好是中秋節。
回甘選擇的菜肴很隨意,很隨機,再不然就是因為他突然想搞個惡作劇,帶著惡質的玩笑,因為,本來應該吃月餅的中秋節他偏偏讓評審們吃粽子,這不是胡鬧是什麼,他分明是在惡搞。
回甘是那種你越期待什麼他越不會去做的類型,早先就有傳言,因為今天是中秋節,盡管挑戰賽沒有規則,但人們都猜測,為了應景,參賽的回甘和蘇妙一定會選擇做月餅。
希望他做月餅,他偏偏不做月餅,他要做粽子。
糯米甲魚粽,將去骨的甲魚腿肉、裙邊加少量糯米,以七比三的比例用新鮮的粽葉包裹,用清高湯燒製而成。
糯米甲魚粽的做法看上去簡單,其實是極耗費功夫的,首先是將甲魚剔骨,剔骨的過程難度非常大,帶殼的甲魚,將肉一點一點地剔下來,不管是對刀功還是對耐心都是一項巨大的挑戰。其次甲魚肉的口感很難把握,揉進糯米粽裏,必須要選擇最容易軟爛的部位,但又不能太軟爛,因為會失去甲魚肉特有的口感。
清高湯是秘製的,當鍋蓋掀開,濃鬱的香氣飄出來時,就連蘇妙的心都跳了一下,忍不住向另一邊望去。
這個時候她覺得,她一點也不意外上一屆廚王賽時回甘贏了回味,因為回甘的廚藝確實是百裏挑一的。
經過長時間燒製的肉粽味道鮮美,口感醇厚,湯汁濃鬱,軟綿甜香,清新無比,回味無窮。
蘇妙也沒做月餅,她壓根就沒想過做月餅,因為早在昨天的比賽結束之後,她就想好了今天要做什麼了。
回味坐在台下觀賽。
蘇妙站在賽台上,目光落在他身上,看著他。
她看的時間太久,讓回味有些發蒙,難得歪了頭,一臉迷茫。
蘇妙立在料理台前,望著他,她深呼吸了一口氣,像是在做什麼準備,然後,她彎起眉眼,湛然一笑。
回味不明白她為什麼會突然對他笑,但她笑得很好看,盡管一腦袋問號,他還是忍不住彎了彎唇角,微笑起來。
蘇妙笑著低下頭,靜了一會兒,她取出麵粉,加入鹽,分次加水,邊加水邊攪拌,一直到麵的質感稍稍硬一些,然後將麵粉揉成圓潤光滑的麵團。
回味坐在貴賓席的最前排,抱住雙臂,望著她看似隨性實則力道掌握精準的揉麵手法,一刹那,忽然覺得這樣的感覺很熟悉,他產生了一點恍惚,眸光微閃。
蘇妙將揉好的麵團擀成餅,切出一根根細長均勻的麵條。
灶上同時燒了清水和高湯,將切好的細麵放進燒沸的清水裏,再沸時撈出,用清涼的流水衝洗至麵條冷卻,然後放進煮沸的高湯中,待高湯再次沸騰後撈起來瀝幹。
瓷碗中撒入鹽,加一勺熟豬油,將煮好的麵底端先放進碗裏,折幾折將其平鋪整齊,在麵上鋪好蒜苗,澆入高湯至剛剛沒過細麵,最後撒上翠綠的青蔥。
潔白的麵,翠綠的蔥,澄鮮的湯汁,淡卻誘人的香味,泛著白色的熱氣迎麵撲來,令人意動。
簡單的,完全沒有耗費多長時間的參賽作品。
蘇妙將上菜的工作全權交給阮雙處理,她旁若無人地捧起第一碗盛好的陽春麵,下了賽台,徑直來到回味麵前,將一碗熱氣騰騰的陽春麵放在他麵前的長桌上。
回味勾著嘴唇,望了望麵前芳香四溢的陽春麵,又望了望立在自己身前淺笑吟吟的人,這樣的展開令他意外,他的心跳得有些快。
“我並不是更喜歡做你所說的創新菜係,我隻是習慣了做那樣的菜,所以對那類菜我的心裏會更親近一些。”蘇妙含著笑,輕聲對他說,她在對他昨天對她說的那番話做了一點解釋。她過去主攻的是西洋菜,所以比起中菜,更容易波動她心的還是西菜,但這並不會成為定論。
“但今後我會做我喜歡做的,不管是哪類菜係,我會做我喜歡的。”她笑著對他說。
回味望了她一會兒,勾唇,笑笑。
他拿起筷子,夾起細麵,吃了起來。
淡色的麵湯清澈見底,雪白的麵條根根精細,大大小小的金色油花漂浮在湯麵上,陣陣清香撲麵而來。翠綠色的蔥花散發著誘人的味道,湯鮮味清,素淡爽口,猶如春日裏萬物向榮,生機勃勃。
一份清香,一份醇鮮,一份矜持的懷舊,一份自賞的孤芳。
回味突然想起了多年前在長樂鎮的碼頭邊,也是麵前的這個人,為自己煮了一碗泛著幽幽香氣的陽春麵。她擁有他見過的最為燦爛的笑顏,她就像那最最熱烈的陽光,晴朗,明媚,迷人。
他又突然想起了那個冰涼刺骨的雨日,也是一碗熱氣騰騰的陽春麵,他選擇了留在她的身邊。
但那時的陽春麵和這時的陽春麵還是不同的。
美食是反映烹飪者內心的一麵鏡子,能夠洞悉烹飪者內心的情感,這樣的說法回味聽說過無數次,可是他從來沒有像今天一樣感謝他聽說過這樣的說法。
淡淡的陽春麵,其中卻帶著一份濃濃的溫柔,一份幾乎能夠將人融化掉的溫柔,一份觸及便會讓人深陷其中再也無法自拔的溫柔,那溫柔就像是三月的和風輕撫過耳畔,六月的細雨灑落在眉間,九月的楓葉映紅了心髒,塗月的陽光溫暖了麵龐,那份溫柔是……愛。
回味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響亮。
他笑了出來,無法抑製地笑了起來,他笑望著她,覺得自己的心髒跳得很快。
他忽然站起來,繞過桌子,一把將她抱緊懷裏,他忘記了這是在什麼場合,就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將她抱得緊緊的。他的雙臂牢牢地箍住她的腰身,似要將她嵌進懷裏。
停頓片刻,蘇妙亦笑起來,伸出雙臂,她抱住了他。
……
這兩個人就在自己眼前抱起來了。
蘇嫻一臉不爽地瞪著他們。
蘇老太和胡氏覺得有點丟臉,但小年輕情難自禁,她們也不好說什麼,隻能別過臉去裝不認識他們。
蘇嬋淡定地看小人書。
蘇煙尷尬地低下頭,臉漲紅。
純娘和文書悄悄地對視了一眼,笑,又避開了目光。
佟長生一臉冷漠地看著蘇妙和回味,忽然仰頭望天,在心裏默默地咕噥,阿染,你還是娶個科西國女人回來吧,科西國女人肯定比這個女人手感好,你不要太頑固。
全場鴉雀無聞。
最無語的人是回甘,他用菜刀敲了敲菜板:
“喂喂喂,我才是你的對手,你不要當我不存在好不好?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一男一女,摟摟抱抱,成何體統!”
可惜沒人理他。
回甘撇了撇嘴,回想起回味總說蘇妙做的陽春麵最好吃,他十分好奇蘇妙做的陽春麵究竟有多好吃,於是走過去,對還在盛麵的阮雙說:
“小丫頭,陽春麵,給我也盛一碗。”
阮雙訕訕的,不好拒絕,隻得從鍋裏盛了一小碗陽春麵,遞給他。
回甘接過來,聞了聞,雖然比平常吃的麵香氣要誘人一些,但在他看來,並沒有什麼特別。他一手端著碗,一手拿著筷子,夾起幾根混了湯汁的麵,放進嘴裏,吃起來。
麵細如絲,很有嚼勁,清湯鮮美,純濃爽冽。
在陽春麵入口的一瞬間,回甘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為什麼陽春麵會叫陽春麵,因為那溫暖溫柔的味道,就像是春日裏的陽光,明媚暖人。
回甘突然想起了魏貞,那個在花林裏對著他溫柔微笑的美麗女子,他心目中最最美好的女子。
這份突如其來的回憶讓他有點尷尬,有點心酸,回甘故意讓自己覺得無趣,他揚了一下眉,抬眸,眸光不經意間落在貴賓席最後麵遠遠的一處角落裏,他愣了一下,因為他在那個角落裏看見了輕紗罩麵的魏貞。
大概是擔心自己身體不適會給人帶去麻煩,所以她坐在了最後排,她的氣色還是不太好,一副隨時想吐的模樣,不過比她前幾天罕見的發火把他趕出家門時的樣子好多了,她端坐在椅子上,一副溫婉大家閨秀的派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