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

作者:王春鳴

整理東西翻出兩個日本帶回來的碟子,像用幹裂的餃子皮隨意揉出的形狀,麻石那樣啞光的質感。夏天的時候,曾經用清水養過白蘭花。現在是冬天,可以用來吃蔥拌豆腐。

很多驚豔的邂逅都來自偶然。我並不想吃蔥拌豆腐,隻是想做。所以就去了菜市場。

那個店離殺鵝鴨的地方不遠,旁邊是一家賣虎皮肉的。我已經走過去了,偶一回頭,忽然看到裏間半壁光芒,腳步就定住了。是一件紫色的棉旗袍,側擺一溜古式的一字扣,小立領,從胸前開始,一隻孔雀,五彩手繪的,拖著迤邐的長尾巴直垂到下擺。紫色是浩蕩的紫色,孔雀是飛揚的孔雀。

我想要它。店主人說你喜歡可以試試。我不用試,知道它必定適合我。而且,除了我沒有人會喜歡它。因為它沒法穿出去,既不是時裝,也不是普通的衣服,密密的針腳裏滲出細細的棉花來。我輕輕地攥了一下它的下擺,又迅速地把手心裏的溫暖放開。

穿上它,對著一本書帖,在竹影婆娑的北窗下坐下來。最近我不愛聽音樂了,雖然這世界已無天籟,音樂,仍然多餘。我就聞著書裏的墨香,人的矯情和衣的矯情混合在一起,卻是我不可多得的奢侈。

我喜歡的衣服,簇擁著我所有的光陰和年華,她們一件件被我從外麵的世界裏帶回來,用華麗牽絆我,用簡約迎合我,用張揚引領我。秋天的時候我把衣帽間改了,所有的木頭都換成香樟的,不刷油漆,那些劃開的年輪,被蟲子一口口咬出來的節疤,不言不語地袒露著。常常把自己關在那個樟木的小房子裏,百葉門輕輕拉攏,世界暗下來,特別的清香,像煙雲一樣籠罩過來。感覺就像在一個樹洞裏,四周都是我的衣服,柔軟的,棉花紡成的衣服,棉花,那是一種因為吸飽了陽光而變得無比輕盈和溫暖的花朵,是世界上最好的花,用草木染了,就是我貼身的小世界,聽上去有點抑鬱,但是這抑鬱裏,透出隱約的香氣和春天來,所以,真好。

如今我的屋子裏,就這樣濡染著樟木的清香。我還喜歡什麼?可以喜歡的越來越少了。我還喜歡樓下的兩棵山茶。它們在最冷的天開放,終年不見陽光卻比陽光更燦爛。我有時候想我若是翠綠裙子紫紅棉衣是什麼樣子,可是她們那麼好看。香,顏色其次,除此以外,好東西太少了。

我在一件衣服的小世界裏被它擁抱,我猜想著它還是一群棉花的時候,滿心都是溫柔和旖旎的情感。那些時刻我常常覺得自己老了。因為我開始寫童話,這種文體,可以不要那麼憂傷,不要那麼尖刻,天真啊輕愁啊像一片恣肆的花朵在文字裏盛放著。一個個故事,它們就像棉布做的衣服包裹和掩飾了我不斷消極下去的靈魂。

我常常在心裏默念一首來自意大利的童詩《需要什麼》,“做一張桌子,需要木頭;要有木頭,需要大樹;要有大樹,需要種子;要有種子,需要果實;要有果實,需要花朵;做一張桌子,需要花一朵。”它是最樸素的花布做的小背心。

花朵是一切的根源,是世界的所由之處。做一件衣服和一個人,也是那樣啊!

那麼我們都是來自花朵嗎?然後要去哪裏凋謝?昨天才看了《奧菲利婭的影子劇院》,小樹俯在每一個人的耳邊,悄聲告訴他們:“你知道最大的黑影是什麼嗎?是死神。”其實,死神的黑影,也就是把一朵花變成衣服、桌子或是櫥,如果我有香氣,我將永不消失。

摘自《新民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