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凜冬日,幾十年未曾結冰的獅子河遭遇了未見的寒冷,居然凝結出瑩透的鏡麵。
聽老人說,是上天不滿這亂世,所以才降下災禍,用饑寒懲罰不修仁德的皇帝。
“是哪一個皇帝?南邊兒的還是北邊兒的?”剛剛用討來的半個饅頭填進腹中的孩子好奇地問。
老人也不知道,他搖搖頭。
“皇帝老兒不是住在皇宮裏嗎?老天要懲罰他,為何挨餓受凍的是我們?”
老人無法回答孩子的疑問。他隻是一個逃荒的難民,大字不識一個,既不知道這天下為何被撕裂成兩片,也不知道這兩片天下的主人到底是誰。曾經他有過一點薄田,後來大兵過境,族中男丁全被擄走,女人們經曆了噩夢般的一夜,到早上全都衣衫不整地被活埋掉。老人從躲藏的地窖中爬出來,不敢在那個人間地獄中待下去,一路往北逃跑。
逃到半路,撿識了這個沒有爹娘的孩子。
孩子不知道自己從何處來,到何處去,不知道自己叫什麼,有多大年紀,也不知道爹娘為什麼一夜之間全都消失,他隻像野狗一樣茫然地遊蕩,本能地挖些草根樹皮度日。
他甚至沒有野狗一般尋食的能力,如果野狗來搶奪他的食物,他隻能逃跑,避免自己被咬死。
苦難的人生,本不必添這個累贅,可孩子的眼睛太像老人的孫兒。老人把孩子帶到身邊,還把自己孫兒的名字“順生”給了他,希望這個孩子比自己的孫兒運氣好一些,真的能順遂一生。
和這亂世相襯的名字。
老人拉著孩子往殘斷的廢垣牆根又靠了靠。就這麼一個小小的動作,已經讓他眼前黑了一黑,他知道,這是閻王在喚自己了。
他費了不少力氣,才將自己破舊的夾襖脫下來,裹在孩子身上,用麻繩綁好。
孩子暖和了不少,但看看老人幹瘦發抖的身體,又有些遲疑:“爺爺,你不冷嗎?”
老人對他笑一笑,虛弱地哄勸道:“順生乖,你且去耍一會兒,讓爺爺睡睡,睡著了,就不冷,也不餓了。”
“那我陪爺爺睡一會兒。”
老人還待說點什麼,卻已經張不開嘴,他在恍惚中看見孩子逐漸凝固的笑容,聽見他開始驚恐地喊叫,但那聲音如此遙遠,他一點兒也聽不見。
那是生與死的距離。
順生使出吃奶的力氣,又哭又晃,但爺爺卻再也沒有睜開眼睛。
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隻知道被半個饅頭頂住的饑餓重新返回來,惡心和疼痛從腹部開始蔓延,慢慢帶走身體的熱量。後來,無論惡心、疼痛,或是寒冷,都離他遠去,四肢漸漸開始麻木,不再有知覺。
孩子很熟悉這種感覺,在遇見爺爺之前,他曾經嚐試過。
他覺得越來越累,頭昏沉沉的,於是放鬆下來,不再推搡老人的身體,而是倚靠著,慢慢闔上眼睛。
額頭有冰冷的手指貼上來,順生想睜開,卻做不到,他隻聽到一個溫柔的聲音說:“這孩子還活著。”
順生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帳篷中,他後來知道,這是一個行軍的營帳。有人救了他,幫他安葬了爺爺。他就這樣在軍營中待了下來,年紀太小做不了士兵,隻好做了夥頭的雜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