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中 01(3 / 3)

卓越回答說:“記住嘍。”說著,母女倆咚咚下樓來。

聽他們下樓,張小兵把耳朵從防盜門上移開,順勢彎腰做係皮鞋狀,母女倆到跟前,張小兵直起身來,熱情地和他們打招呼:“卓越上學去啊?”

“嗯。”卓越愉快地回答,然後問:“端端上學去了啦?”

張小兵回答說:“沒有。”編瞎話說:“她有些不舒服,晚一點兒再去。”

說著話,張小兵側身讓路,卓越的媽媽笑著和張小兵點頭打招呼,張小兵點頭回複,卓越的媽媽和卓越下樓去,張小兵拿住手機觀看。七點半!已到了七點半!時間仿佛是一條狗,一條餓狗一條狼狗一條被囚禁的狗一條沉默的狗,正關閉在手機裏忍饑挨餓寂寞難耐呢,突然門開,它得住功夫哧溜一下竄出來,照著人屁股哢嚓就是一口。張小兵的心裏咯吱一下,疼得隻想跳腳,它裝好手機,掏出鑰匙,打開房門,疾走如闖,摔門似暴,怒衝衝走了進來。

端端還是老樣子,歪趴在餐桌上,門響的震怒,不為之動,風暴的來襲,毫無察覺。

張小兵走到女兒跟前,嗬斥道:“走!上學去!”說著,聲配畫,老鷹抓小雞一樣提溜著給她從椅子上抓了過來。

端端應激反應,扭動著想甩脫。

哪裏還容得上反抗,張小兵的巴掌已啪啪啪拍打在女兒的屁股上。

端端哭。

哭也沒有用,張小兵還是不依不饒,一巴掌一訓斥:“叫你不想上學!”一巴掌一訓斥:“叫你不想上學!”

疼痛難忍,毒打成事,端端終於開口叫喊說:“我上學哩!我上學哩!”

見女兒屈服,張小兵住手,他厲聲問:“真的上學哩嗎?”

端端點頭,抽泣著,鼻子眼淚的。

“哪好,”張小兵說:“去!上衛生間洗洗臉,咱上學去!”

端端上衛生間洗臉。

張小兵一屁股撂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唉——”仰天一聲長歎,他把腦袋擱在沙發背上,心裏麵一時間五味雜陳百感交集。

端端出來,輕輕來到張小兵跟前,看著他,無聲哽咽,殘淚湧流。

張小兵虎著臉,站起身來,從廳櫃上抽出兩張抽紙,給女兒較仔細地揩了揩臉,然後取來書包背在她肩上,彎腰抱起她,抱著她下樓上學去。

樓下,張小兵放下女兒,從上衣口袋裏往外掏摩托車鑰匙,左邊摸摸,沒有,右邊也摸摸,沒有!張小兵感到奇怪,鑰匙平素常都是放在上衣下麵外麵的口袋裏,怎麼會沒有呢?他又左邊摸摸右邊摸摸,除了剛才放進去的手機外,還是沒有!仍舊不死心,張小兵又把手伸進西裝裏麵上頭的兩個口袋裏,左邊摸摸,沒有!右邊摸摸,沒有!奇怪著剛才的奇怪,張小兵繼續朝褲子口袋裏摸去,還好!雖然沒有摸到鑰匙,但是錢包還在。張小兵放心了,他停下了摸索,抱起女兒朝大門外走去,他要打的送端端上學校。

車上,張小兵對女兒說:“在彩霞小吃店吃點東西,你再進學校。”

端端點點頭。

張小兵想了想,又說:“湯喝胡辣湯,再買兩個肉包子,先喝湯,包子讓給裝起來,走著吃。”

端端還是點點頭。

張小兵遂對司機說:“師傅,車在一幼旁邊的彩霞小吃店門前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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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霞小吃店裏的人已不是太多,桌上的碗筷和地上的狼藉可以想見剛才的熱鬧,張小兵呼喊著要了一碗胡辣湯,和女兒尋得一處幹淨的地方坐下來。胡辣湯端上來,張小兵對端飯的人說:“再要兩個肉包子,裝起來,帶走。”

一會兒,包子過來,張小兵付了帳,店家找了零,張小兵幹坐一旁,等待著女兒喝湯。店裏的吃客都是學生和他們的家長,有幾個家長是爸爸媽媽,有幾個家長是爺爺奶奶,是爺爺奶奶的都悠閑,給人種含飴弄孫的安樂,是爸爸媽媽的都著急,看起來個個像熱鍋上的螞蟻,化不耐煩為苦等的著急。仿佛是在照鏡子,張小兵笑了笑。

“小兵——”突然一聲喊。

張小兵趕緊止住了笑,定睛看去,是、是馬晨露!他站起來,笑臉招呼說:“晨露——也是送學生的吧?”

馬晨露對身邊的孩子說:“闖闖,讓伯伯陪你在這兒吃飯吧!媽媽急著得上班去呢,再去的晚了都該遲到了!好不好?”

聞言,張小兵趕緊熱情地上前去拉扯,他想把那個叫闖闖的小男孩拉到自己身邊來,讓他和女兒端端一塊兒坐下來吃飯。誰知小男孩光滑得像泥鰍,一擺腦袋可從張小兵的拉扯中逃離出來。

見狀,馬晨露感歎說:“哪算了,買兩個包子你啃著上學吧!”說著,招呼店家給自己裝包子。

張小兵對馬晨露說:“你忙你走吧,我來付!”

“不用!”馬晨露說:“我有零的。”

說著,包子送過來,馬晨露付賬,然後她拉著孩子,給張小兵招呼一聲,著急忙慌地離開了。

張小兵望著她們母子隱身人群,如望著千年塵封的往事,一道陽光照進縫隙,他笑了笑,搖搖頭。

上午,兩節課畢,坐在教研室裏,一邊批改著作業,一邊思想著心事,張小兵感到心情很糟糕,煩惱如一張揉皺的白紙。老話說殺人一千自傷八百,而對於爸爸媽媽來說打孩子是八百自傷是一千,那一下一下的毒打,打在孩子的身上,打在爸爸媽媽的心上,張小兵回憶著早上對女兒的毒打,他說不上悔恨,隻是感覺到別扭,十二分的別扭。別扭的心境中,張小兵想毒打孩子的是爸爸媽媽,站出來收拾殘局哄孩子的也是爸爸媽媽,誰開啟戰爭,誰就得負責戰爭的重建,世事對人是公平的,大到一個國家對另一個國家的侵擾,小到一個家長對一個孩子的毒打。胡亂聯係著拿電視上看到的國際上的戰爭和家長毒打孩子的事情做比較,樓上小鄰居卓越和端端在自家拿布娃娃玩老師學生的情景再一次浮現在腦海,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蝦米吃淤泥,布娃娃們是淤泥孩子是小魚大人們是大魚,想象著自己這條大魚早上凶神惡煞般的作為,和孩子們遊戲中塑造的老師一模一樣,張小兵忍不住搖了搖頭,苦笑了笑。早上時候,他還疑問許多年後端端會不會記住這個早上,這個她不想上學的早上,現在看起來,端端是肯定會記住這個早上,記住這個她因不想上學而被毒打的早上,那麼許多年後,對於這個記憶她會做什麼樣的反應呢?更重要的是,這個記憶會引發一種什麼樣的無意識影響著她的行為呢?張小兵祈禱著許多年後女兒對這個早上毒打的回憶是理解的,打是親罵是愛最疼就是用腳踹,雖然愛得有點兒無可奈何歇斯底裏,但她沒有仇恨,搖頭表示感慨微笑表示理解。張小兵還祈禱著許多年後長大的女兒千萬不要接過自己手中的愛的接力棒進行傳遞,她應該有更好的愛的表達愛的生活愛的享受,而不是愛的無奈愛的變態愛的煩惱。幸虧,張小兵想自己還算是一個比較成熟的人民教師,沒有把個人生活中的不愉快帶到教室裏來,品味著自己站在教室外麵候課的情景,鈴聲一響心底裏忽然伸出一隻手,把煩惱狠勁兒一抹趕緊裝進口袋裏,然後微笑著健步走上講台,張小兵笑了,他想自己可真會演啊,川劇中的變臉!校長也是自己的恩師高衛東老師會議上比喻得好,醫生不能帶著壞情緒上手術台,那樣可能會造成一起醫療事故,司機不能帶著壞情緒開車,那樣可能會造成一起交通事故,當老師的不能帶著壞情緒上課,那樣可能會造成一起教學事故,學一些教育學和心理學,不但對學生好,也對自己好,經常給自己做一些心理疏導和心理按摩,有利於自己的身心健康。回憶著高衛東老師會議上的講話,張小兵想我這學以致用也是在自我進行心理疏導和心理按摩呢,雖說揉皺的紙很難再複原,但越抻越平展是一定的。張小兵笑了,張小兵在笑中想到了早上彩霞小吃店裏和馬晨露的邂逅,他沒有想到會在彩霞小吃店裏碰見馬晨露,戀愛已成過去時,生活重新格式化,馬晨露在他腦海裏被遺忘已好長好長一段時間了,忽然的一次邂逅,你帶著你的孩子,我帶著我的女兒,一晃如千年,真叫人感歎噓唏。難得的是馬晨露在這“千年”的邂逅中,在送孩子上學的匆忙慌亂中還能認出自己來,還能上去一口完整準確地叫出自己的名字來,張小兵很感動。感動令人心猿意馬,張小兵想這麼長時間的隔絕中,馬晨露是像自己一樣生活重新格式化戀愛被遺忘呢?還是冷不丁地偶爾地機緣巧合地聽聽愛情這張舊唱片?忽遇突別,馬晨露這時如果也閑著,她是否會像自己一樣在猜想這些事呢?如果在猜想,她是否像自己一樣有種陳釀初啟往事乍香的感覺呢?這樣的感覺如果拍成電影,應該是一種什麼樣的魔幻和穿越呢?嘩一下子,幕布開啟,愛情,細溯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