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若雪剛剛在繡樓下的竹林裏練過一個時辰的大槍。
她原是雷怒海本家的遠房侄女。
雷怒海自幼淨身入宮,年輕時還不覺得,三十歲後雖已官居高位,卻愈顯身邊冷清,便將一歲不到的銀若雪過繼入戶。
初時他並不如何喜歡,但這娃兒越長越好看,任誰見了都要讚兩句,令雷怒海臉上生光。
銀若雪五歲上拜在大內總領護衛長,神槍門傳人霍天威名下,跟隨學習十幾年。
霍天威膝前無子,待銀若雪如親生,對她百般疼愛。將畢生所善盡數傳她不說,更把賴以成名的赤煉金槍也贈與銀若雪。
這赤煉金槍號稱天下‘三大神器’之一,原是神槍門的鎮門之寶。傳到霍天威手中時已逾百代,曆世幾千年,喪於槍下的冤魂難以計數,是極名貴且詭異的兵器。
銀若雪倒也爭氣,下力苦練,把一條金槍使到出神地步,更贏下五龍將軍的禦封,令天下震動,朝野皆驚。
也叫雷怒海愈發癡迷,對銀若雪捧似明珠,連一句硬話都舍不得說,任她性子行事。養成銀若雪不辨善惡、任性胡為的驕橫蠻霸性格。
童牛兒見她正用絲帕擦著頸下汗珠緩步上樓,便躡步息聲在後相隨。
銀若雪提槍入房,正欲命侍立丫鬟關門,童牛兒卻怪叫一聲竄入,將房中幾人皆都嚇住。
眾仆婦待看清是童牛兒,都掩口而笑。但看到銀若雪臉色,忙又忍住,以為銀若雪必要惱怒,皆縮手四立,連大氣都不敢喘。
銀若雪果然將雙眉挑起,瞪著童牛兒把大槍慢慢伸出,槍尖抵在他胸膛上,咬牙恨道:“臭牛兒,你敢嚇我?看我在你身上捅幾個透明窟窿出來。”
童牛兒久在青樓中混跡,最善逗弄女人,任什麼陣勢都見識過。銀若雪還隻是個初開情竇的少女,這般軟弱的手段豈能唬得住他?臉上毫無懼色,嘻嘻笑著,一步也不肯退。
反將胸脯腆著湊向前,道:“臭牛兒本是五將軍的,五將軍便殺也殺得,宰也宰得,何況捅幾個窟窿這點小事?隻要是為五將軍死,就算來他十個八個來回,臭牛兒也不眨下眼睛。不然豈配得上五將軍和這條金槍?”
銀若雪隻聽到一半就已經笑了,把槍收回,道:“你這張牛嘴倒也能吐根象牙出來。好,且饒你這次吧。”將金槍遞與仆婦,轉入偏房自去洗浴。
童牛兒將青藤小箱放在小幾上,背負雙手在闊大閨房內亂轉。
走過半圈,見桌上鋪著撒金的玉版熟宣,上麵寫著十數行字。字體輕飄,略有鍾王筆意。
童牛兒自然不懂,但識得是兩個人的名字:上麵的是方威,下麵的是童牛兒。隻是‘方威’二字甚多,總有三、五十遍。‘童牛兒’卻隻兩遍,且寫在邊角。
童牛兒越看越惱,提起硯邊的如意狼毫,蘸飽筆頭,在宣紙上歪歪扭扭地寫下‘童牛兒’三個大字,將‘方威’二字掩去大半。
他正捉筆看著得意,聽身後有人嗤地一聲笑,道:“幹嘛在我字上亂寫?”
轉頭見銀若雪手握濕漉漉的長發在身後站立,臉上笑容裏半是輕蔑,半是惱怒。
童牛兒知她瞧不起自己,索性將筆向紙上一丟,道:“我童牛兒出身雖卑賤,卻是頂天立地的男兒,這名字自然要壓蓋住一切人才甘心。”
銀若雪聽得一怔。
她未想到這小兒竟有如此豪氣,說出這等錚錚言語,倒大出想象。
她原對方威懷有三分春心,但嫌他生性木訥,不善哄慰自己開心。想著方威若有童牛兒一分情趣也就完美,是以在紙上寫下二人的名字。
銀若雪從不曾掂量過童牛兒的輕重,以為他不過是個胸無鬥誌,身無長物的市井無賴罷了。今日聽他如此說,才知原來不是等閑之輩。
銀若雪把頭發盤起,用赤金簪子別了,又將金絲編就的抹額勒好。轉頭見小幾上放個青藤小箱不曾看過,笑道:“又拿什麼來哄我?”
童牛兒將箱子拎過放在桌上,撬起純金的搭扣,把蓋子輕輕掀開,裏麵立時衝出一股奇香異味,掩人口鼻。
待看清其中物件,銀若雪不禁喜得拍手,原來皆是前朝官窯燒出的青花細瓷小盞。那瓷盞壁薄如紙,描畫精巧,顯得格外雅致。大大小小,足有幾十個,裏麵盛的盡是胭脂、香露、桂花油一類閨中扮妝用物。
這些東西放在別個養女兒的人家裏本是最平常的物件,但在銀若雪的房中卻稀罕。
因她自幼在雷怒海身邊長大,雷怒海沒有妻妾,銀若雪自然少得婦人疼愛,令她活得好不淒苦。
後來隨霍天威習武多年,更無緣學得女兒家的妝扮之技,隻憑清水素麵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