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楚略想一想,道:“你兩個卻說說,這縣裏有誰一向力主暴征民財的?”提燈人先就想言,可將嘴角牽動幾下,卻不敢。
執梆人心裏也有顧慮。猶豫片刻,終還是道:“就是剛剛卸任回來的什麼狗屁禦史,名叫華伯仁的華老爺。他在這裏權勢最大,除了我家老爺,任哪個也不敢得罪他。由他力主給那九千歲建生祠,誰都得從,沒有誰有膽色跳出來說個‘不’字的。”
薑楚輕笑道:“你家老爺不就說了嗎?”
執梆人嗤地一聲,搖頭道:“他嗬,太迂腐,早晚怕要倒黴在這件事情上——”
提燈人卻聽不得這一句,恨恨地哼一聲,忿忿地道:“你怎地說話?老爺不畏生死為我們做主,你卻如此——還叫人家怎樣?”
執梆人也自覺言語不恭,不敢與提燈人爭執,擺手道:“好好,我錯我錯。”
薑楚見了心下暗笑。同時亦覺得人心飄忽,這個世上沒有公斷在。
試想這霍老爺有朝一日若真的因此而臨危,曾受過他恩惠的這一方百姓除了暗裏說幾句無關痛癢的憐惜言語,還能怎地?
怕有些人還要似這個執梆人一般再講出些不鹹不淡的話來,想著真個叫人氣悶。
薑楚聽二人所言雖然鑿鑿,但還不肯深信,以為其中或許仍有欺詐。
麵上不動顏色,立直身體道:“好吧,你兩個既如此說,我便放過你家霍老爺,一切冤賬都算在那個華老爺頭上。你兩個且聽著:三日之內,我便叫你們見那華老爺的人頭高掛在城門的前麵。”
說罷轉身一縱,將身影消失在黯淡夜色裏。
他卻不知自己此時的這幾句聳聽之言已經觸動人心中善惡不定的機關,叫這兩個巡更人搖擺不定,難以決斷。
提燈人和執梆人聽到薑楚最後這一語,都嚇得臉白。相互對視半晌,瞠目結舌。
提燈人向執梆人怨道:“怎地多嘴?不知言多有失嗎?這下可好,他若真地將那華老爺殺了,待捕到時,豈不將我倆個一並供出來?我倆個可算是共犯嗬。”
執梆人自知又錯,頹喪在地上也急道:“我這張嘴——看哪天撕了它——”呆了半晌,道:“你說怎麼辦好?要不要告知華老爺去,叫他好好地防範這人?也算將功補過。”
提燈人想了一會,道:“可這華老爺為惡多端,早就該死。隻是——不該我倆個陪他嗬——我上有爹娘,下有妻小,若真地喪命,他們怎辦?倚靠誰去?”
執梆人聽他聲音哭喪,也覺得心裏委屈,道:“就你一個嗎?我老娘都七十多歲了,若知我有什麼長短,豈不活活地疼死?”
二人相互埋怨個不停,好似下一刻鋼刀就會砍在脖頸上,從此與陽界分離了一般。
貪生怕死本是俗人共性,倒也怪不得他們。試問天底下有多少為執稟公義真理而能拋卻一切,舉身赴死的勇士在?怕不多吧?
薑楚並不就即刻離開縣衙,而是折轉過這層院子,按執梆人所言向二道院子裏的上房頭一間門上摸來。
待撥去門閂,輕輕推開,進到裏麵,凝目半晌,慢慢看清這是個寬敞的外間。靠牆有一張小床,上麵睡的這人雖隻是個模糊的影子,但能分辨出她長發披垂,手腕戴著絞絲鐲子,該是個侍女。
薑楚縱身搶前一步,伸指扣在她的喉下。
侍女一驚而醒,想要叫時,卻發不出聲音。聽麵前的高大黑影低聲道:“休掙紮。要活命就乖乖地——不要言語——”忙啄米一般拚命地點頭應承。
薑楚將她拉起,為她披上一件罩衫,推了在前麵走。
二人來在裏間的門前,薑楚低聲道:“進去。”
侍女心裏雖怕的厲害,卻不肯依言直入。僵硬著身體站住,伸出顫巍巍的雙手輕輕叩打門扇,哆嗦著聲音道:“老爺——您起了嗎?有人求見——”
這一句險些把薑楚逗笑。以為這侍女有趣,這等危急時候還不忘了禮數周到。同時也暗暗地佩服這家教導有方,規矩嚴整,讓一個侍女的言行都如此地端莊。
裏麵的人應聲卻快,片刻間便有燈光從欞紙間透過。聽得悉悉索索的穿衣聲,接著一個低沉男音道:“有人鳴冤嗎?我這就來。”
這一語卻叫薑楚心頭大震,暗道:“半夜也肯升堂問案?怪不得那執梆人說他家老爺是個好官。竟有這等心胸境界,肯對治下民情如此掛懷,真個不錯,難得嗬。”
正想時,見兩扇格欞玲瓏的門忽地向裏一開,有個人就要走出。
薑楚先將侍女撥到一邊,把一柄寒光霍霍的鋒銳匕首遞到那人麵前。
那人先一驚,但並不肯退,略略猶豫,低聲道:“休言語,內人前日剛剛生產,怕經不住驚嚇。有什麼事我隨你出去說。”
他語聲未落,聽裏麵傳來一個嬌弱女聲道:“相公——誰在外麵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