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聞一多的婚姻和愛情(1 / 3)

人物春秋

作者:李淩

憧憬浪漫愛情,卻接受了包辦婚姻

被稱為“熱情如火”的詩人聞一多,不但寫了許多激昂的愛國詩,也寫過不少充滿柔情蜜意的愛情詩。例如在原名《愛的風波》後改名《風波》一詩中,詩人描寫“燒的這樣狂”的愛情使人驚喜,又因怕把她失去而“放聲大哭”;又如,在《幻中的邂逅》一詩中,把愛情描寫成為“仿佛一簇白雲,瀠漾漠漠,擁著一隻素氅朱冠的仙鶴”,“在月光裏浸著”的“娉婷的模樣”,把詩人擾得“輾轉空床,通夜無睡”。在《貢臣》一詩中,詩人把愛情比喻為“我的王”,甘願作她的“貢臣”,為她貢獻一切。詩人“悄悄地等著你的愛潮膨脹”,但是,“老等,等不到你的潮頭!”

在散文中,聞一多對女性、對愛情的歌頌就更加直率和坦露。1921年5月,聞一多在《評本學年周刊裏的新詩》一文中寫道:“女性是詩人的理想,詩人眼裏宇宙間最高潔最醇美的東西便是女性”,“若是沒有女人,一大半的詩——大半最寶貴的詩,不會產生了”。他還說:“嚴格說來,隻有男女間戀愛的情感,是最熱烈的情感,所以是最高最真的情感。”這些都說明青年聞一多對女人和愛情充滿著浪漫的渴望和憧憬。

但是,現實生活卻強迫聞一多接受父母之命,和一個沒有“戀愛的情感”的女子結婚!

1921年底,一封封催他回家結婚的信從家鄉湖北浠水縣寄到清華園,使聞一多陷入極端的苦惱之中。

原來,將近十年以前,即1912年,十四歲的聞一多考上清華學校(清華大學前身)時,父母為他訂了婚,對象名高孝貞,她1903年出生在一個官宦家庭,和聞家還是遠房姨表親。聞一多考取清華後,高孝貞的父親認為這孩子有出息,便主動提出要將女兒嫁給他。親上加親,又是門當戶對,聞一多的父母欣然同意,便訂下了娃娃親。當時,聞一多埋頭學習,並積極從事校內的各種文學藝術活動,對此事並無多大考慮。現在快畢業了,問題來了:清華是留美預備學校,學生畢業後可以公費貿學美國五年!父母怕他出國留學,就拴不住了;即便回來了,也是二十七八歲了,太大了,而且要讓高家的小姐在閨中等四五年,也不好交代。因此多次來信,催聞一多回去結婚。聞一多據理力爭,無濟於事,這對聞一多是個極大的打擊。他在題為《十一年一月二日作》的詩中充分表現出這種痛苦的心情:“……你那被愛蜜餞了的肥心,人們講,/本是為了滋養那些嬉笑的花兒的,如今卻長滿了愁苦底荊棘——/他的根已將你的心越捆越緊,越纏越密。/……生活對你偏是那樣地凶殘;/你看!又是一個新年——好可怕的新年!/張著牙戟齒巨的大嘴招呼你上前;/你退既不能,進又白白地往死嘴裏鑽!”詩人甚至想到了死:“那也對啊!——死!你要來就快來,/快來斷送了這無邊的痛苦!……”“十一年”指的是民國十一年,即1922年,這年1月2日,可能是他被迫回家結婚的日子。他以這一天為題寫詩,大概是讓自己牢牢記住這痛苦的一天吧!

聞一多回故鄉浠水結婚時,提出不祭祖、不行跪拜禮、不鬧洞房等條件,父母可能約略知道他心裏的委屈,所以同意。結婚那一天,一早起來他又鑽進書房看書,家裏人硬是生拉硬拽才給他理了發,洗了澡,換了衣服,但一轉眼他又不見了。當外麵鼓樂齊鳴,鞭炮震天,迎新的花轎已抬著新娘回來時,卻到處找不到新郎,原來他又鑽到書房看書了。大家七手八腳,連推帶拉,才把他擁到前廳舉行了婚禮。聞一多的這種態度,也可以說是對父母包辦婚姻一種無可奈何的消極抵抗。

蜜月期間,他對新娘了很冷淡,倒是熱心於詩的研究,最後完成了一篇洋洋兩萬餘字的論文《律詩的研究》。他對結婚的不滿也並未因結婚而消減,從老家回清華以後,他於1922年5月7日寫信給弟弟家駟,痛說自己的不幸:“大家庭之外,我現在又將有了—個小家庭。我一想起,我便為之切齒發指!我不肯結婚,逼迫我結婚,不肯養子,逼迫我養子……宋詩人林和靖以梅為妻,以鶴為子,我將以詩為妻,以畫為子……家庭是一把鐵鏈,捆著我的手,捆著我的腳,捆著我的喉嚨,還捆著我的腦筋;我不把他擺脫了,撞碎了,我將永遠沒有自由,永遠沒有生命!……我知道環境已迫得我發狂了,我這一生完了。我隻作一個顛顛倒倒的瘋詩人罷了!世界還有什麼留戀的?活一天算一天罷了!……”

應該指出,聞一多雖然對婚姻極端不滿,但仍然對妻子采取關心和負責的態度。蜜月過後,高孝貞按習俗回娘家,聞一多於回校途經武昌時,專門寫信給父母,要求讓她早日回來讀書。信中說:“我此次歸娶,純以恐為兩大人增憂。我自揣此舉,誠為一大犧牲。然為我大人犧牲,是我應當並且心願的。如今我所敢求於兩大人者,隻此讓我婦早歸求學一事耳!大人愛子心切,當不藐視此請也。……如兩大人必固執俗見,我敢冒不孝之名,謂兩大人為麻木不仁也。”

聞一多一向很尊重父母,講話很注意分寸、禮節,但這封信言辭相當激烈、尖銳,足見他對高孝貞讀書問題十分重視。在他的懇求下,父母後來送高孝貞進入武昌女子職業學校。1922年夏,聞一多赴美後,繼續關心妻子的學習情況,寫家信時經常詢問和叮囑,而且從精神上鼓勵妻子要有誌氣,努力成為一個有學問、有本事的人。在一封家信中,他舉美國著名女詩人海德夫人的重大成就為例,說明“女人並不是不能造大學問、大本事,我們美術學院的教員多半是女人。女人並不弱似男人。外國女人是這樣,中國女人何嚐不是這樣呢?”

“紅豆相思”與“燭滅筆枯”

1922年12月21日起,聞一多在美國以五天的時間寫成了包括四十二首詩的組詩《紅豆》,其中充滿著纏綿俳惻的對妻子的深情思念。如第九首:“愛人啊!/將我作經線,/你作緯線,/命運織就了我們的婚姻之錦;/但是一幀回文錦哦!/橫看是相思,/直看是相思,/順看看是相思,/倒看是相思/斜看正看都是相思,/怎樣看也看不出團圓二字。”又如第十二首:“我們有一天/想見接吻時,/若是我沒小心,/掉出一滴苦淚,/漬痛了你的粉頰,/你可不要驚訝!/那裏有多少年底/生了鏽的熱情的成分啊!”當然,他也沒有忘記指出:“我們弱者是魚肉;/……供在禮教底龕前。”(第二十五首)“他們削破了我的皮肉,/冒著險將伊的枝兒。/強蠻地插在我的莖上。”(第三十首)

但是,剛過一個月,1923年1月21日,聞一多在讀了郭沫若的《未央》後,寫信給好友梁實秋說:“不消說得你是比我幸福的,便連沫若,他有安娜夫人,也比我幸福些。……哦!我真不願再講到女人了啊!實秋啊!我隻好痛哭!……實秋!情的生活已經完了,不用提了,以後我隻想在智的方麵求補足。我說我以後在藝術中消磨我的生活,……現在的一多已經燭滅筆枯不堪設想了。”

這封信和以前寫給弟弟家駟的信的情調一樣,都是表達對家庭強迫婚姻的極端不滿以及自己的悲哀。這怎樣同就在上個月寫的《紅豆》組詩所表達的對妻子的刻骨相思,在同一個人身上協調起來呢?  應該說,《紅豆》組詩所表達的情感也是真摯的。也許是遠居異域的孤寂引起的思念?也許是承認已婚的事實,理智戰勝了感情?也許兩者都有。但有一點是明確的:聞一多認識到自己和妻子都是被強迫的“嫁接”,都是被“供在禮教底龕前”的“魚肉”,所以對妻子就產生更多的共鳴和同情,從而引起更多的思念。

人本來就是複雜而矛盾的。內心世界十分豐富、感情十分敏銳的聞一多更是如此,他身上存在的許許多多矛盾,反映了東西方文化的矛盾,東方傳統倫理觀和現代愛情觀的矛盾,他在這許多矛盾中,在自己靈魂的深處,苦苦地搏鬥。

聞一多來到美國這個被稱為“自由戀愛的王國”以後,接觸女性機會多了,是否浪漫起來了呢?他在上述致梁實秋的信中說:“到美國來還沒有同一個中國女人直接講過話,而且我真不敢同她們講話。”至於美國姑娘們,他說:“我看見她們時,不過同看見一幅畫一般。”

沒有浪漫過,但感情卻起過一些波瀾。聞一多到美國學的是美術。1924年9月,他轉學到紐約藝術學院,但這時他對戲劇卻發生了濃厚的興趣,熱衷於參加中國留學生的戲劇活動。他同熊佛西、餘上沅等一批新朋友排演英文古裝劇《楊貴妃》,後來又曾專程赴波士頓協助梁實秋、謝冰心、顧毓琇等好友排演《琵琶記》。

1924年10月,聞一多在給梁實秋的信的最後抄了一首他創作的英文詩,還在附言中寫道:“人非草木,孰能無隋!”詩中有這樣幾節(引自許芥昱的譯文):歡悅的眼睛,激動的心;相遇已成過去,到了分手的時候,溫婉的微笑將變成苦笑,不如在愛剛抽芽時就掐死苗頭。命運是一把無規律的梭子,趁悲傷還未成章,改變還未晚,讓我們永為素絲的經緯線,永遠皎潔,不受俗愛的汙染。分手吧,我們的相逢已成過去,任心靈忍受多大的饑渴和懊悔。你友情的微笑對我已屬夢想的非分,更不敢祈求你展示一點愛的春暉。

梁實秋後來在《談聞一多》中談到這首詩時說:“本事已不可考,想來是在演戲中有什麼邂逅,他為人熱情如火,但在男女私情方麵總是戰戰兢兢的,在萌芽時就毅然掐死它,所以這首詩裏有那麼多的淒愴。”

1925年夏,聞一多提前兩年回國,先後在國立藝專、國立政治大學、第四中山大學、武漢大學等任教。1930年8月,應青島大學校長、好友楊振聲的邀請,聞一多和梁實秋一起去青島大學任教。梁任外文係主任,聞任中文係主任兼文學院院長。中文係有位女講師方令孺,教《昭明文選》,又好寫詩,常向聞一多請教,聞一多對她印象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