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沒有燈光通明的夜晚(1 / 1)

說長論短

作者:劉劍梅

前些日子看到日本的海嘯地震,看到自然災害在一瞬間就把那麼富裕發達的現代城市破壞得跟廢墟一樣,把生活富足安定的人們一下子就帶到地獄之門,不禁感慨生命之脆弱。然而,天災固然可怕,人禍——核電站的危害,更是讓我感歎人類文明之脆弱,感慨人類深陷現代科學技術所帶來的困境。

我十一歲的兒子天天跟著我看新聞,對核電站的危害開始憂心忡忡。他說希望發明一個時間機器,可以回到從前,把關於核的知識全部抹去,這樣地球就是幹淨的了。我聽了就問他,可是你們這一代人,這麼依賴電視電腦,好像一天不上網就活不了,每天的日常生活中都需要這麼多的電,沒有核電站來供應足夠的電能行嗎?這就是現代文明的困境啊!他聽了不語。過了幾天,兒子和女兒的學校搞了一個“地球日”,號召所有家庭停電一個晚上,於是,孩子們那天晚上不讓我開燈,我們的鄰居也都關了燈,整條街漆黑一片,我點起了蠟燭,在微弱的燭光下,孩子們閃著新奇的眼光,興奮地講故事聊天,直到累了才上床休息。

這麼短短的一個晚上,倒是讓我想起了我的童年。那還是一個沒有電視、電腦的時代,我和媽媽、奶奶住在閩西的一個山區小城,晚上早早睡覺,清晨黎明即起,日常起居雖然簡單但不乏情趣。記憶中我有很多時間讀書,也有很多時間觀察院裏的花草蟲魚,或跟小朋友玩泥土,或在屋外乘涼,或看星星看月亮,聽長輩閑聊,在慢的節奏裏捕捉生活的靈味。那種接近“原始”的生活狀態,現在想起來,心中充滿了詩意,雖然沒有燈火通明的夜晚,可是有閃閃爍爍的螢火蟲的亮光,還有大自然的花草樹木與動物的合奏,完完全全是宮崎駿的《大提琴手》中所展示的那種琴聲回蕩的讓人沉浸的逍遙狀態,然而這樣的夜晚卻離我們如此之遙遠了。

我也不由得想起莊子的丈人圃畦的故事,莊子質疑機械,認為“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於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天地》)。莊子認為機械會迷亂人的本性,讓人脫離天道自然的運作,他之所以反對機械,是希望人能夠保持純樸的天性,過著順應天道自然的生活。現代科學技術和文明發展雖然是為了提高人們的生活質量,讓人生活得更加幸福,更加安逸,可是事實上卻離天道自然越來越有距離,讓人越來越依賴機器,人不是變得越來越自然化,而是變得越來越機器化了。莊子的這種看法,在本雅明那裏也得到了回應,他在《啟迪》一書中曾用德國藝術家保羅·克利的一幅畫《天使》來批判現代文明對自然的摧殘,這天使“臉朝著過去,在我們認為是一連串承前啟後事件的地方,他看到一場巨大的災難。這災難不斷堆積著殘骸,把它們拋在他跟前”。本雅明對“進步”的質疑跟老莊說的返回原始自然的本真狀態的思路是一樣的,他們的天使都是背對著未來的:“從天堂吹來一陣陣風暴,它猛烈地吹擊著天使的翅膀。使他無法把它們收攏。這風暴無可抗拒地把天使刮向他背對的未來,而他麵前的殘垣斷壁卻越堆越高,直逼天際。這場風暴就是我們所稱的進步。”可惜,老莊和本雅明的“向後看”的姿態,在後工業社會中是不被人理解的,大部分人隻看到科學進步帶來的方便與安逸,卻很少看到進步帶來的負麵作用,隻有當天災人禍真正來臨時,才有少數人會開始聆聽這種警示的聲音。

可悲的是,我們恐怕永遠也回不去那個充滿大自然天真天籟的夜晚了。不管怎樣,我還是為兒子對“原始”生活的向往而感到欣慰,他雖然在網絡時代中長大,卻有這種“向後看”的姿態,有對自然本性的憧憬。我知道,他想用時間機器來改變“進步”的步伐隻是孩子般的幻想,他的想法是簡單而美好的,他隻是希望,未來不要變成廢墟,未來的空氣、土壤和水都是幹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