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當古典遭遇世俗(1 / 3)

談阿袁的小說

書屋品茗

作者:張中馳

從2002年的《長門賦》到2011年的《子在川上》,前後十年,兩篇小說的題目以古色始,以古香終,古典意味濃厚的兩個題目遙相呼應,從中不難發現阿袁對古典文學的鍾愛。然而細讀作品,既沒有陳皇後的淒美,也沒有孔夫子的莊嚴,這古色古香的題目要告訴你的竟然是一大堆剪不斷、理還亂的家長裏短。

文學史上,純粹以知識分子作為諷刺對象的典型小說大概可以追溯到清代吳敬梓的《儒林外史》。作為古典小說,它向我們講述了“儒林”狼藉不堪及“士”階層醜陋、萎靡的精神麵貌。時至現代,學者錢鍾書的《圍城》仿佛預示著這類小說將會作為文學史上的一條脈絡被傳承下來。憑借著辛辣、灑脫的文筆及對新式知識分子靈魂深刻洞察,《圍城》被譽為“新儒林外史”。將目光停留在當代,千百年來一直罩在文人頭上的光環終於徹底褪去了,“文人”作為一個尷尬的名詞,似乎其本身都帶有諷刺意味,沒有誰再肯以單純的“文人”自居。在這種情況下,以文人為諷刺、批判對象的小說更是層出不窮,比如表現文人極端的失落與放縱的賈平凹的小說《廢都》,這些作品深入到文人的私生活,揭露其腐敗與頹廢,為文學作品創造了新的書寫空間,然而對於鍾情於《儒林外史》與《圍城》的人來說,其中總是少了些風味,好像沒放孜然的羊肉串一樣,辛辣有餘,口感卻得不到滿足。我們一直期待著在這條線索上會有新的節點,直到阿袁作品的出現,才在一定程度上填補了讀者的“胃口”。

作家阿袁本人在大學教書,於是似乎順理成章的,她小說裏的故事大都發生在“師大”這個她熟知的環境。近年來隨著她小說數量的增多,它們漸漸為讀者拚構成了一副當代大學校園裏逼真的生活圖景。這些作品裏所要表現、諷刺的大學教師與前代的知識分子相比已經改頭換麵,批判的矛頭也改變了方向,作品傳達出的精神內涵也與前代的完全不同。但阿袁的作品也是以自身所處時代的知識分子為述說對象,以消解知識分子的崇高為己任,她的敘述雅俗交織、睿智輕快,她犀利的文風、調侃的語調以及黑色幽默的氣質都與上述兩者暗暗相通,不謀而合。

以當代大學校園裏的知識分子(多為教師),這個社會上的較小的精英群體為述說對象,是多數讀者所不熟悉的,於是小說不必營造便自然而然的有了陌生化的效果,讀者也會因進入一個陌生的領域而被吸引。而現如今世俗的故事到處都有,跌宕的情節也並不稀缺,這類小說能否成功就更多的取決於講述的方式了。阿袁的小說並沒有刻意的追求小說的技巧,往往是輕輕鬆鬆地直奔主題,接著就水銀瀉地般地鋪陳開來。在筆者看來,阿袁的小說精彩之處,更大一部分程度上取決於它在古典語境下的妙語連珠以及對人物心理極其迅速的白描。她的話語表達及思維方式裏包含著同樣給人以陌生化效果的雅與俗的強烈衝突;她的故事情節裏充盈著對人物內心情感細膩而精準的剖析以及對人情世故文雅而又潑辣的解讀。這樣的話語遭遇這樣的心思,它們碰撞所產生的火花如此獨特,給人以非凡的美感。

中國的傳統詩論愛講“言有盡而意無窮”,愛講“言約而旨遠”,古代的詩詞文章都在不自覺的追求這樣的語言特征。然而在白話文一統天下的今天,這種延續了幾千年的文學經驗雖仍被人們當做經典提起,實質上卻因與當代作家的追求異趣而早已被架空。阿袁在這個時候用自己的作品起死人而肉白骨,賦予古典以新的解釋和生命力。讀阿袁的小說第一感受便是驚豔——驚其語言之豔、古色古香的豔——她用成熟了的古典語言來寫現代的世俗故事(學院裏的俗事),本身就構成了衝突。在這種衝突之中,古典的精致典雅、婉轉曲折不僅被用得極盡反諷之能事,也在與世俗生活的遭遇中創造了喜劇效果。如在《馬群眾的快樂經濟學》中,馬群眾因背叛了未婚妻而陷入苦惱,作品是這樣說的:

按下來的日子,馬群眾是冰火兩重天。快樂有多深,痛苦就有多深。身體有多快樂,精神就有多痛苦。身體和精神一分為二。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都想置對方於死地。兩者各為其主,浴血奮戰。馬群眾的精神對陳蕎忠心耿耿,要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馬群眾的身體卻早已是逆子貳臣,去意已決,無可挽回。精神是黃沙百戰穿金甲,身體是不破樓蘭終不還。精神是山重水複疑無路,身體是柳暗花明又一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