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邊一人好事兒者忽然卷了舌頭,用半吊子的官話插嘴說道:“三位不用著急,你們的家人多半無礙。”
那太原人喜道:“老兄何出此言?”
好事者道:“你們沒有聽說嗎?那李闖王是個鐵打鐵的好漢子,原本也是窮人,後來給朝廷逼得反了。他本來就是農民,也最喜愛憐惜窮人貧民,攻打下一處地方,先要開倉放糧,賑濟窮人。”
那離石人道:“這麼說來,那李闖還講些道理。”
好事者道:“當然講道理。你們沒有聽說嗎?有這麼一首歌兒,叫‘迎闖王’。”
大同人道:“迎闖王?”
好事者喝了一口酒,搖頭晃腦地唱道:“吃他娘,喝他娘,開了城門迎闖王,闖王來時不納糧。”
三個老西兒麵帶驚喜之色,同時舉杯,敬了那好事者一杯酒。
那好事者十分得意,接著道:“闖王還有一個規矩,就是每攻下一城,必要將富豪地主的財產分給大夥兒,將地主的土地分割給沒有土地的貧農。並有嚴令,這些貪官富豪的贓物,他的軍隊一件不拿,統統要分給百姓。而且,闖軍裏誰敢私拿百姓一針一線,即刻軍法處置。所以啊,倒黴的不是窮人,倒是那些富人地主老爺了。”
三個老西兒麵帶尷尬之色。他們經年外出經商,家裏已經賺得頗有底氣,要不然也舍不得在飯店裏吃飯喝酒。三人中最富者,已經在家鄉購買良田千畝,修了偌大宅院,儼然就是那人口中的“富人地主老爺”。這麼說來,三人家人,還是要遭殃。
離石人顫聲問道:“闖王將這些地主老爺的家產分給窮人之後,對這些地主老爺還有什麼處置?”
那好事者不意三人臉色難看,繼續洋洋得意,娓娓道來,以展示自己見識高明廣博,道:“哼!那些地主麼,往往要給剝光衣衫,跪在自己的佃戶麵前,曆曆數落自己平日裏欺壓窮人的罪行。數落完了,地主的妻子女兒,要嫁給村子裏最窮的光棍兒做老婆,他本人則要給闖軍活埋。”
大同人驚道:“什麼?活埋!”
太原人苦著臉道:“要是,要是這地主富人平日裏的為人不錯呢?他也不欺壓百姓,按時按量收租,保證佃農收入富足。而且遇到十分貧窮的人家,他還借給他們糧食度日。這樣的好人地主,闖軍也一樣活埋麼?”
那好事者多喝了幾杯,雖看見三人臉色古怪,卻還不醒悟,道:“你想啊,每個地主肯定都說自己是十世善人,可是也要闖軍信啊。這叫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李闖王最恨的就是富人地主,這會兒掌了兵,還不得把這些地主富人都殺了麼!”
那離石人家中嬌妻美妾三人,又有四個十來歲的漂亮女兒,問道:“每個村子裏最窮的光棍兒,多半是不肯做工耕種的懶漢,性格無賴,連媳婦都討不到,這……把那些地主富人的妻女嫁給他們,這不是……這不是不講道理麼!人家的基業,也是辛辛苦苦攢下來的啊。”
那好事者眼睛一翻,道:“這才叫公平交易,兩不虧欠。地主老爺們往往三妻四妾,坐享齊人之福,那些窮漢光棍就隻要看著眼饞麼?不公平,不公平!”
那離石人慘然道:“那裏不公平。要是那些懶漢肯用心出力做事,雖日子比不上經商收租的富人地主,也,也窮不到哪裏去啊,他們日子窮,娶不到媳婦,關那些地主富人什麼事兒啊!我家境雖好一些,可以是一分一分積攢下來的,白手起家,常年在外奔波,吃的苦頭,不必下地墾種的老農少。”
好事者朝他瞅了一眼,道:“你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嗯,你說的倒也有道理。唉,改朝換代,可不就是如此麼!日月就要換新天了!不怕他妻妾成群,不怕他家財萬貫,將來還是我們窮人要幹他們的媳婦女兒,睡他們的檀木大床!哈哈,哈哈!”
店小二皺著眉頭,走到這邊,道:“各位,咱們吃飯就吃飯,勿談國事!”瞧了那好事者一眼,鄙夷道:“鄭老三,你又喝醉啦,今兒個是不是又賒賬啊!”
鄭老三道:“不怕不怕,我改天就有活兒了,賺了第一筆銀子,就來你們店裏會鈔。好麼?”
店小二道:“你這個懶性子,永遠不改。人家說,木匠手藝,肚子飽飽,走到天下都不怕。你倒好,有一日過一日,銀子花完了,再去找活幹。唉,你要是勤勤懇懇,這會兒早發家了。”
鄭老三哼了一聲,道:“老子這叫聰明,以前就知道,將來一定要變天,最後都是我們窮人懶人才神氣!”
店小二道:“噓!都說了莫談國事!什麼變天,瞎說八道。朱家天下,還沒完呢!哈,你哪裏是窮,分明是懶!”
鄭老三哼了一聲,站起身來,醉醺醺打了個飽嗝,抹了抹嘴,搖搖晃晃走了。
店小二搖了搖頭,收拾桌上殘局。
三個山西客愁眉苦臉,會了鈔,勾肩搭背出門去,仰天大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