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1 / 3)

記得那時我還是小女孩。大伯家擺酒席,來來往往的很多人。大伯家門前有厚厚一層的鞭炮紙。媽媽帶我坐在靠窗的一桌。整個吃飯時間我一直看著旁邊的那一桌,很多女孩子坐那一桌。她們都比我大,說話聲音很細,吃飯很慢。她們大多數時間都低著頭。那時我心裏熱切地想坐到那邊去。那是一個小女孩所有的心思。我看著她們笑著交談,看著她們眼神婉轉,看著她們低頭,頭發傾瀉而下,她們都有長長的頭發。除了院裏我認識的幾個姐姐,還有我不認識的一些女孩子。那天的酒席,她們就那樣點燃了整個廳堂。明眸皓齒,顧盼神飛。

據說那年住在我家上頭的王叔叔,在春天的桃樹上折了一段長長細細的枝條,再折成長短不一的幾段,用紅布包著桃枝的下端,上端露出來,看起來是一樣長。他把院裏的姐姐都叫來。大家都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但是她們不知道。他握著紅布裹著的桃枝的下端,讓姐姐們每人抽一支。他還說你們看反正都是一樣長的。隨便抽吧。於是她們一人抽了一支。才發現桃枝是長短不一的。然後圍在旁邊的叔叔阿姨們開始比較,按從長到短的順序排列。之華姐姐的最長,其次是清清姐,再是思媛姐姐,再然後是秧秧姐,最後是月菲姐姐。據說當時她們看著叔叔阿姨的笑容都莫名奇妙。王叔叔終於嚴肅地宣布:妹子家呀,以後你們都是要出嫁的,抽的簽最短的最先嫁出去,最長的最後結婚。就是這個順序了,再也錯不了的。之華姐姐說:啊,這樣原來我要最後才嫁哦。之華姐姐是那群女孩子裏最好看的。王叔叔說:是的啊,你要最後嫁囉。月菲是王叔叔的女兒,很委屈地的說:哎呀,爸爸,我不要最先嫁。叔叔阿姨們大笑著說:這個可由不得你,這都是命呢。那時她們都是十五六歲,最大的和最小的相差不到一歲。她們是我記憶裏的姐姐。

那時都是大家庭,她們家裏兄弟姐妹少的都有四個,多的有六七個。家鄉有一條大河。常見她們相約去河邊洗衣服,拎著很大的桶。桶裏是一家人的衣服。尤其是春天剛到的時候,有很稀薄的陽光。她們還要拎著全家的床單,被單,再加上寒冬來不及洗的厚衣服,在河邊一蹲就是一個下午。據說鄰村的叔叔在河裏撐船,看見這群女孩,總是感歎,看見她們來河邊洗衣服,就曉得,已經開春啦。她們從不單獨去,每次都是約好的,在周末不去學校的時候。最是驚歎她們洗球鞋。因為上學要走很遠的路,球鞋會弄得灰塵撲撲,白球鞋變成了黑球鞋,但是她們堅持一周洗一次,因為隻有周末才有時間,每次都洗得刷白刷白。她們會把球鞋曬在一塊,往往是豬圈的頂部,因為那個她們剛好夠得到。記得有一次,大伯母去喂豬,回來後在曬穀場上跟大家說到:果些妹子家啊,鞋子洗得紙一樣的白,曬在我家屋豬欄上,我去喂豬眼睛晃得隻是眨。叔叔阿姨們又是一陣大笑。我也見過她們洗過的球鞋,跟新買的簡直沒有什麼區別。家鄉是一片片無盡的菜田,中間夾雜著一片片的水稻田。沒有機械耕作,全是鄉親們自己親手親為。一年四季都很忙。連老人都很忙,每天都要看牛。女孩子們也很忙,要幫忙賣蔬菜,我們那邊簡稱為賣菜。幫忙割草,幫忙煮飯。

月菲姐常常幫家裏賣菜的。據說有一次在出桔子的月份,她幫家裏賣菜,也捎帶著賣一點桔子。她挑著菜與桔子走在黃土馬路上,碰上了院子裏一位叔叔,他順便從她菜筐裏拿了一個桔子,很快地吃掉。於是月菲姐大哭。這個故事在院子裏傳了十幾年,現在還在傳。叔叔阿姨們總說最老實的是清清姐姐。她是我大伯的女兒。我在大伯家裏不經意地翻照片,看到清清姐17歲時候的照片,幽幽地站在陽光下,很白很溫婉,那時她已經在很遙遠的地方了。媽媽說清清姐其實是喜歡呆在家裏,她不喜歡出門,話也很少,總是安靜的模樣。思媛姐姐住在我家隔壁,是真的隻隔了一扇牆壁。我們住在晚清一位地主的宅院裏,據說當年廳堂裏還有慈禧太後賜的牌匾。但是我們住的時候院落已經很破敗。我們住在正廳旁邊的廂房裏。思媛姐姐書讀得很好。爸爸說我家安了電燈以後,她常常來我們家看書。她家是我們院子裏最後安電燈的家庭。思媛姐姐家前有一棵很高大的桃樹,當年王叔叔用來做簽的桃枝就是這棵樹上的。從我有記憶起那棵桃樹就在屋前。到春天花瓣不時會飄落到我家窗前。思媛姐姐在桃樹旁又種了葡萄樹,藤蔓爬滿了整棵桃樹,以至於我長大了還總以為桃樹和葡萄樹應該是連在一起的。隻是後來,桃樹與葡萄都消失了。之華姐姐的美麗是遠近聞名的。據說他們家總是出美女。她姑姑很美,卻沒有嫁人,和父母住了一輩子,四十多歲的時候離家,再也沒有回來。很小的時候聽人說,之華姐姐長得太像她姑姑,也許沒有很好的命。我見到之華姐姐時總是覺得她有點神秘,不敢靠近。秧秧姐姐是在插秧的季節生的,所以叫秧秧。她總是笑,有兩顆虎牙。小時候去放牛,有一次碰上了秧秧姐姐,寒冷的冬天早上,在河邊,風很大。隻有我們兩個人。我忘了是怎樣開始,她向我說出她很喜歡的一個男生的故事。大部分內容我都已經不記得。隻是後來隱隱覺得其實那個男生也很喜歡她。後來我不經意地去過她家,看見一大叢蘆薈。寬大的葉子,一片化不開的淡綠。

那些時光,有那麼多女孩子。姐姐們成群結隊。我有次去看鬧熱,是夏天。我家鄉那邊稱有很多人參加的活動為鬧熱。結婚時紅喜事,喪禮是白喜事。我那次去看的鬧熱是白喜事。出殯前一晚,辦白喜事的人家照列要請一個戲班來唱戲。一般都是要唱整個晚上。我在戲台下,看見我們院裏的姐姐們也在,就很開心。再仔細看看原來那邊有一堆女孩子。都是臨近的院落的姐姐們。她們坐在角落邊,戲台強烈的燈光反射到那邊就隻是昏黃的光影了。她們輕聲交談,有時候笑聲傳過來,如銀鈴般。有個姐姐忽然笑著往我這邊瞟過來,如驚鴻。她們穿著布裙子,胳膊露在外麵。戲台上的戲當年是看不懂也不記得,卻記得她們如花開般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