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有座小山,種滿了桔樹。每年都有人承包。承包的人需要交錢給村裏。然後他要管理好桔樹,秋天豐收了賣桔子的錢就歸他。秋天來的時候,姐姐們是摘桔子的主力。承包桔園的人會上門去請她們。每年摘桔子的時節剛好也是放農忙假的時候。大叔大伯們則幫忙把一筐筐桔子挑下去。漫山遍野都是金黃金黃的桔子,搭配著青綠的葉子。姐姐和阿姨們輕快地爬上桔樹,用小剪刀剪下一串串的桔子,遞給桔樹下的人,下麵的人再遞給站在筐邊的人,筐邊的人再把桔子放進籮筐。小孩子們則在樹下來來往往地飛跑。桔子像是摘不完,也吃不完,滿目都是金色。姐姐們在高興地時候會唱起在學校裏學的歌謠。她們在桔樹上此應彼呼。在金秋的陽光裏,那簡直是姐姐們的盛會。
思媛家是姐姐們常去的地方。冬天的晚上她們圍著火爐烤火,火爐在我們那邊簡稱為灶。她們聊天,內容我也大都忘記,隻記得當年我硬是要擠進去,聽她們小聲說話。冬天每家每戶都有吃不完的白蘿卜。霜降以後蘿卜很甜。思媛姐姐的媽媽總是及時地削幾個蘿卜,分給大家吃。蘿卜冰涼,絲絲浸入心田。思媛姐姐的媽媽叫行娘,爸爸叫行爺。行業的行。行娘不識字,肚子裏卻有一大堆的故事。姐姐們總是攛掇比她們小的女孩子唱歌。我總是唱《千年等一回》。那時奶奶家有了院子裏唯一的一台黑白電視機,是遙遠的舅爺爺寄回來的。我為電視機裏的白娘子著迷,邊唱邊表演白娘子。惹得姐姐們咯咯直笑。有時候行娘也講故事,講大妹小妹的故事。大妹小妹的爸爸媽媽外出,叫她們在家栓好門。誰也不準進來。但是一隻狼來了,披著她們外婆的皮。大妹小妹誤以為狼是外婆,就讓狼進來。然後是大妹小妹智鬥大灰狼的故事。我是聽著這個故事長大的,百聽不厭。聽完故事姐姐們會很有興致,有時候她們會模仿電視裏的戲曲唱段。最讓我忘不了的是之華姐扮寶玉,清清姐扮黛玉,唱那段:天下掉下個林妹妹,似朵彩雲剛出浮。花鼓戲是她們都會唱的,唱《劉海砍樵》。唱著唱著屋裏的人會越來越多,溫暖熱鬧的冬天夜晚。外麵則是大雪紛飛。
當年的我是如此沉迷於姐姐們的年華。總是想快點長大,快點擁有姐姐們那樣的一笑一顰,點點滴滴。
後來,人總是要長大。那是90年代初的光陰。姐姐們十五六歲的年華。她們終於到了初中畢業。南方有了大發展,廣州深圳的信息終於流傳進了我們那深不可測的內地。沒有爭論沒有比較,她們紛紛去了南方,遠離家鄉。總之有一天,姐姐們都不再在我身旁。我總覺得我的世界不再那麼繽紛。去學校,再回家。與同學交談也不多。時光就忽然變得很安靜。我知道她們去了南方,知道她們去打工。當時打工一詞,在家鄉那邊完全是褒義,完全是一種職業的稱呼。比如說:你在做什麼?打工。你在做什麼?當老師。這兩個回答沒有任何區別。後來媽媽跟我說:你清清姐一點都不想去打工的。她還想繼續讀下去啊。但是賢哥哥要讀書啊,後麵還有兩個妹妹。她必須出去打工的。我聽到這裏總是無語失神。小時候我也常常借思媛姐姐的語文書看,看裏麵的故事。思媛姐姐總是帶回來一張張獎狀。但是思媛姐姐也去了南方。後來,我去讀寄宿高中,在家的時間越來越少。也漸漸有了自己的世界,離那些姐姐們越來越遠。我也以為自己會有美好的容顏,會有優雅的一笑一顰。小時候那桌酒席,那些美麗的往事,都埋在了記憶裏。
她們去了遠方。中間有好些年,我對她們全無了解。
但是記得那年年關,她們第一次從遠方回來。買了很多的東西也買了很多糖果。小孩子一家家跑,去了這家去那家,兜裏塞滿了糖。她們又一起聚在思媛姐姐家裏。於是她家裏擠滿了人。我在人群外,有很多大人向她們問題,她們一一回答,聲音不大,我在人群外聽不到。媽媽塞給我糖,讓我回家。我退到門外,固執著不願離開。終於人散盡。我看見她們都瘦得不得了的樣子。看見了她們沾滿風塵的鞋子。還是白色球鞋,隻是塵埃顯見。
高中偶爾回家,聽到關於她們的隻言片語,總是默然。媽媽有次說:賢哥哥讀書要錢,伯伯問清清姐姐有沒有,清清姐還沒發工資,向同事借了800塊錢寄了回來。我在桌前吃飯,感覺心裏堵得慌。也聽到說月菲姐姐在南方的某保齡球館做得很好,交到了很有錢的男朋友。說行爺病了,思媛姐姐一次寄了很多錢給她爸爸治病。我不知道很多錢到底是多少。後來聽說之華姐姐家裏變得很有錢,之華姐姐的爸爸於是昂首挺胸闊氣起來。說秧秧姐姐在南方有人給她做媒,但是她總是不願意,不知道她到底在挑什麼,自己本身條件也不是很好。我總是默默聽著,默默吃飯。
後來。月菲姐姐帶回一個黑黑胖胖的男人。媽媽說那人是南方生意人,很有錢,想快點娶月菲姐姐。我忽然想起那年在王叔叔家看月菲姐姐寄回的照片,照片裏的月菲姐姐清雅如白月光。王叔叔是很願意的。隻是月菲姐姐的媽媽,哭得很傷心。她有兩個兒子,卻隻有這一個女兒,她不想女兒遠嫁。媽媽說:但是王叔叔已經點了頭,哪由得她不答應。於是月菲姐姐順理成章地嫁到了遠方。月菲姐姐媽媽去參加婚禮回來,打扮成了城裏太太的樣子,被大家嘲笑了一番。王叔叔兩夫妻還是院子裏第一次坐飛機的人。於是大家又很羨慕。隻是月菲姐姐為了一個桔子大哭的故事還在院子裏流傳。然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月菲姐姐,她是回來過的,但是我在學校不在家。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見到她。
清清姐姐寫信回來說她有了男朋友,就是鄰村人。大伯有點不知所措。於是去調查。說原來那個男子的爺爺輩還在乞討,這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嫁給這樣一個人。清清姐姐說,他對我好,我就是要跟他。在城裏的姑姑回家來說,等清清回來,我給她做媒,讓她嫁到城裏去。我不知道清清姐姐的男朋友是什麼模樣。後來大伯收到一封字跡清麗的長信,是那個男子寫來的。裏麵說了什麼我不知道,但是從此大伯就不再反對清清姐姐與那位男子在一起。大伯說字能寫得這樣的人,一定壞不到哪裏去。我見到那位姐夫,清秀如楓樹。賢哥哥比清清姐姐大兩歲,但是清清姐姐比他先結婚。清清姐姐後來生了一個女兒,跟她長得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