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故事的人
卷首語
作者:莫言
有一段時間,集市上來了一個說書人。我偷偷跑去聽書。晚上,我忍不住將聽來的故事複述給母親聽,起初她有些不耐煩,因為在她心目中,說書人都是不務正業的人。但我複述的故事,漸漸地吸引了她。以後每逢集日,她便不再給我安排活兒,默許我去集上聽書。很快的,我就不滿足複述說書人講的故事了,我在複述的過程中,不斷地添油加醋。我會編造一些情節,甚至改變故事的結局。
我童年輟學,飽受饑餓、孤獨、無書可讀之苦,但我因此也像我們的前輩作家沈從文那樣,及早地開始閱讀社會人生這本大書。前麵所提到的到集市上去聽說書人說書,僅僅是這本大書中的一頁。輟學之後,我混跡於成人之中,開始了“用耳朵閱讀”的漫長生涯。兩百多年前,我的故鄉曾出了一個講故事的偉大天才——蒲鬆齡,我們村裏的許多人,包括我,都是他的傳人。我聆聽了許許多多神鬼故事,曆史傳奇,逸聞趣事,這些故事都與當地的自然環境、家族曆史緊密聯係在一起,使我產生了強烈的現實感。
1976年2月,我應征入伍,開始了我人生的重要時期。必須承認,如果沒有多年來中國社會的巨大發展與進步,如果沒有改革開放,也不會有我這樣一個作家。在軍營生活中,我迎來了八十年代的思想解放和文學熱潮,從一個用耳朵聆聽故事,用嘴巴講述故事的孩子,開始嚐試用筆來講述故事。必須承認,在創建我的文學領地“高密東北鄉”的過程中,美國的威廉·福克納和哥倫比亞的加西亞·馬爾克斯給了我重要啟發,使我明白了我該幹什麼和我該怎樣幹。我該幹的事情其實很簡單,那就是用自己的方式,講自己的故事。我的方式,就是我所熟知的集市說書人的方式,就是我的爺爺奶奶、村裏的老人們講故事的方式。
坦率地說,起初講的故事,就是我的親身經曆。但是自己的故事總是有限的,講完了自己的故事,就必須講他人的故事。於是,我的親人們的故事,我的村人們的故事,以及我從老人們口中聽到過的祖先們的故事,從我的記憶深處湧出來。我的爺爺、奶奶、父親、母親、哥哥、姐姐、姑姑、叔叔、妻子、女兒,都在我的作品裏出現過,還有很多的我們高密東北鄉的鄉親,也都在我的小說裏露過麵。
我也曾向西方的現代派小說學習,也曾玩弄過形形色色的敘事花樣,但我最終回歸了傳統。如果說我早期的作品是自言自語,目無讀者,但從《檀香刑》這部小說開始,我感覺到自己是站在一個廣場上,麵對著許多聽眾,繪聲繪色地講述。這是世界小說的傳統,更是中國小說的傳統。